广成大厦,明源公司。
顾临长久的站在落地窗前,举目凝视远处的广告牌,那些硕大的、翻转的城市怪物,形状各异的工业制成品,天空是脏污的灰蓝色,云朵陈旧泛黄,有时光在云层的罅隙里翻涌而去,阴霾又隽永,喧嚣又沉寂。
老侯已经坐在沙发里等了他半个小时了,只见他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儿,逆着光,他的肩膀宽阔,背脊挺直,仿佛有看不见的重量正压在他的肩膀上,让他只能保持这个姿势。
直到老侯都有些不耐了,正打算说些什么,就听他的声音幽幽的传来:“你说……老头子到底有多想干掉我?”
老侯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顾临缓缓转身,目光沉湛宁静,有前所未有的平和深邃,但开口却是自嘲的:“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有多想干掉我,究竟能为此做到什么地步?”
“临哥,你……”
老侯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他,一时不知为何,竟有些心悸。
顾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什么,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十指交叠,仰起头看着天花板:“老侯,咱们也是时候该散伙了。”
老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等了半天竟然等来这么一句话,惊愕莫名:“不会吧临哥,咱们一路千辛万苦的走到这里,现在正是赚钱的时候,你就这么把我踢了?”
“你不是一直嚷嚷着不想干了么,说这行吃力不讨好,怎么真叫你走又舍不得?难道真是跟我兄弟情深舍不得啊。”
老侯把茶杯子一扥,站起身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还是遇到什么人了?”
“没有,就是厌了,倦了,不想干了,赚钱的行当多得是,这么点钱对你们家来说简直九牛一毛,跟玩儿似的,何必浪费这么多时间在这里头。”
老侯一脸莫名:“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一直要跟老头子斗争到底么?不是非要在这行里跟他一拼高下?”
“唔,是那么说过没错,”顾临一哂,“不过现在我觉得,这实在是很无聊的事,何必把时间浪费在跟他周旋上?他看不看得上我,他打算怎么对付我,又不是我努力就能改变他的想法的,这一点你不也早就知道么。”
老侯:“是不是和‘Q’有关?那天吃完饭我就觉得你不对劲,肯定是和这东西有关是不是?这东西有问题?是不是老头子放出来的烟雾弹故意坑你的?”
“不是。”顾临微微蹙眉,“是真的能赚钱的。”
“那咱们就干啊,干他一笔大的,有钱不赚不是傻的么?”
“你说得对。”
顾临手指对着手指,从大拇指到无名指,根根相对,用右手握住左手,仿佛虚空中握住的是另一个人温热又冷清的手,他微微低着头,噙着丝冷笑:“我打算全部投进去。”
“全部?全部是什么意思?临哥你不会——”
“包括我母亲留给我的,均宁公司那一部分股份,还有我名下均宁的四个子公司,全部资产,这样够不够大?”
老侯都呆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这何止是大,那也太大了,虽然他是想赚‘Q’的钱没错,但这样会不会太铤而走险?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要一夜回到解放前?
“你就不怕万一?万一……”
顾临一笑,他这个笑和往日不同,和从前所有的笑容都不同,有一种似沉迷又似解脱,似迷惘又似顿悟的轻快,怀揣着某种诡异的期待:“我反而,就怕这个‘万一’不会发生。”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在赌桌前坐下,成为孤注一掷的赌徒,他的筹码是爱,孤注一掷的是恨。
他想赌一赌,老头子会不会对他动手。
他想赌一赌,如果他的牌面够大,足够诱惑,能不能为那个人赢来一场本应属于他的未来。
他想为此押上往后半生的自由和幸运。
老侯被他弄糊涂了,挠了挠头:“临哥,你最近很玄学啊,这么绕来绕去都把我给绕糊涂了,我就问两点啊,第一你到底要不要做‘Q’这个产品,第二你如果要做,是真的打算全压进去?”
“没错。”顾临欣然点头,“我也最后问你一次,现在给你离开的机会,你走不走?是盈是亏都无法估量,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老侯你可要想好。”
老侯就笑了:“你真是走火入魔了,我们最近不是已经在准备做这个吗?但是你突然要追加这么多资本我倒是没有想到,你就这么看好‘Q’么?”
顾临扬眉,一脸自信飞扬:“为什么不看好?均宁和济源都在做,况且白如盈不是说那篇论文已经被拒了么,至少一段时间内他没法翻盘,等到日后旧理论被颠覆的那一天,估计咱们大约也够本了。”
“我不走,你这么说那我就更不走了,临哥,咱们俩出来的那天就说好了,你干什么我就跟着你干什么,是兄弟就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可不能赚了钱就把兄弟撂下,这可不行。”
顾临原本极沉极冷的面容被他这句话一说,倒有些松动了,沉沉的笑了起来。
老侯一脸八卦的凑过去:“不过话说起来,你最近怎么总往T大跑,是不是看上哪个了?要不要带出来哥们儿给你参详参详?”
顾临弯了弯嘴角,有些为难的摇头:“那恐怕带不出来,他脸皮薄工作重,见我都是抽时间,哪里能带出来见人,何况你这么——要再吓着他,可不怎么好。”
老侯目瞪口呆。
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顾临居然真的承认了?他忙一迭声喊住他:“你等等,等等等等!你什么时候……我的娘啊,你这可真是万年铁树开了花,千年头一遭啊,怎么回事你赶紧给我说说!”
“开花还早着呢,”顾临眯了眯眼,有些慵懒的靠在椅背上,“而且他才是万年铁树成了精,别说开花了,能结束冬眠就不错了。”
老侯:“……”
他也是第一次看见他临哥这副怨妇状,但幽怨之下又隐约浮现出一抹甜蜜,提起这个人,南风过境,他竟连眼角都是带着笑的。
侯儒臣大约也有十年没见过顾临这个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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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州海熬完夜,一觉睡到下午四点,才口渴得醒来去找水喝。
然后他就站在桌边,看着那个Hello Kitty的杯子发起了呆——
那个人也真是,怎么给他留了一个这种水杯,难道他看起来是这么童心未泯的人吗?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的确觉得这个杯子很……好看。
淡蓝色的,白色的无嘴猫咪一脸无辜的看着他,有一些花花草草的点缀,可以激起他的某种想要珍惜它的情绪。
他觉得顾临大约真的是个人精,知道该怎么治他。
事实上自从那天他伤了手之后,顾临就赖在这不走了,但他既没有某种侵略性的态度,那样他只会强烈反抗,也没有说要留下来照顾他——那样他也可以轻易拒绝,他竟然可怜巴巴的拉着他的衣袖:“留下我吧,你就留下我吧,我保证不给你添乱。”
他那样子活像一只路边的无主小猫,跟在他后面跑,两只爪子扒拉着他的裤管挠,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定要挠到他心软为止。
他后来觉得,大约是顾临发现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虽然他软也不怎么吃——那要看怎么个软法,顾临这种看起来硬邦邦的人要是对着他软,好像撩拨着他心底里最深的某处,他就受不了。
理智上再告诉他这样不行,这样是不对的,且不说其他,就是在公寓里进进出出,跟他住在一起,成什么样子?被人看到了又会怎么样?这屋子——
可他当时就是真的说不出“不行”两个字来,又或者他说了,但顾临没有听,他就是固执的要钻进他的壳子来,跟他挤在一起。
可是怎么行呢,床这么小,衣柜这么小,总共就几块地砖大的地方,连卫生间都是小小的豆腐块,这是个标准的单人间啊。
颜州海一面想着拒绝他,一面又为自己的住处的逼仄感到抱歉。
他又只有一只手,事事处处都被顾临抢着干了,就更加不好意思。
他想着多挤一点空间出来,就用一只手把行李箱拖了出来,蹲在地上,将一些杂七杂八的衣服和东西塞进去,然后推进床下好了——
颜州海正这么干着,顾临就在外面敲门了。
他风风火火,每次敲门一刻都不能多等,颜州海只得去开门,门一开,扑面而来的就是他的吻。
顾临最近是吻他吻得上了瘾,像是见面的某种仪式似的,非得结结实实的抱着他深吻一通不可,有时候还用牙齿咬,兽一样粗野,把他的嘴唇吻得都麻了还不肯停,今天尤其如此,也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手捧着他的脖子一手搂他的腰,他臂展比他长,轻轻松松就能圈住他的身体,几乎是把他禁锢在怀里一样,固执的一遍一遍咬他的嘴巴。
仿佛惟其如此,方解一日相思。
顾临眼中烟尘四起,凝视着颜州海湿润乌黑的眼珠,稍稍顿了顿,带着某种深邃的痛楚似的,又再次吻了下去。
这下颜州海就有些懵了,平常他从不会这样的,今天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