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州海没有拒绝。
他的确是痛得厉害,右手手掌根本不可能握住龙头,而他的车左边刹车是有点不灵的,修了几次也没有修好,一到下雨天必须要打伞的时候就会比较危险。
有一回他是把伞直接扔出去了,然后双手刹车,全身都被雨水打湿,落汤鸡似的回寝室洗澡,冻得皮肤都成青紫。
那时候他是真的渴望过,这车要是带玻璃的就好了。
有玻璃的车才能抗风扛雪,没玻璃的车只有一副肉身,霜刀雨雪暴风骤雨,都无从逃避,没有天长日久经历过的人难以明白。
而顾临开车的样子他也是头一次见。
懒懒的,舒卷的,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但偶尔眼神流转,就把四周尽收眼底,他觉得这人是真的很像一只猫科动物,机敏,锐利,迅捷。
扑食的时候尤其如此。
吻他的时候……也是如此。
颜州海系着安全带,安安静静的坐在顾临身边,觉得似乎他的唇从碰到他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可恍惚又觉得那只是他的幻觉,其实他们只是一直坐在车里,从来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
是他人格分裂,还是精神分裂?
他不确定了。
顾临径直把车开到生科院,他拗不过这人,只好顺着他,陪着他,他要一往无前,战士一样的冲锋陷阵,不怕伤痛不畏一切,他能做的只有和他站在一起。
除此之外他似乎也帮不上他。
他被拒绝掉的论文,除非……
顾临脑海里划过一个危险的念头,流星般短暂,却让他猝然出了冷汗。
其实他是可以帮助他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实验室,这时候都已经快十点了,实验室门已经上了锁,没有人了。
颜州海只有一只手,难免速度就更慢,他很快就给那只伤手做了新的安排,虽然手指和手掌不能用,胳膊总是好的,所以端托盘、夹东西的活儿通通归了右手,用左手去做平时右手的工作,虽然有些笨拙,但总是可以进行下去的。
顾临坐在他的位子上看着他转来转去,忙忙碌碌,瓶瓶罐罐,上上下下,偶尔不小心碰到伤口,就会痛得肩膀一抖,咬着唇半天不出声,他就那么忍着,等到那痛楚过去,顾临在一边看着,心里真是浮出一丝说不出的滋味来。
然后过了大概四十分钟,颜州海终于对着眼前那一摊东西犯了难——这必须要右手操作,否则可能真会把试管弄碎,没办法,只能把叶小寒或者裘一喊来,他也没多想,就掏出手机放在桌上,划开屏幕准备拨电话,顾临扬眉:“你找人帮忙?”
“……嗯。”
“你要做什么?不如教教我,看我能不能帮你?”
颜州海侧头看向他:“你?帮我?”
顾临笑了笑:“怎么着,颜博士瞧不上啊?嫌我笨?我看你们做的事情好像也没有很难操作,如果不用问为什么的话。”
他说得其实有道理,如果不必追问前因后果,不必想那么多前后环节,仅仅是操作某个工序或几个工序,他当然也是可以做的,只要他教。
他点点头:“好,你来。”
顾临大步走过去。
“戴手套。”
“拿着这个,去那边。”
因为不用讲解,反而很简单,只要操作就好了——
但顾临戴着手套拿着试管的样子,还是颇有些滑稽的,因为他毕竟什么都不懂,只能由得他摆弄,尤其当他最后看到颜州海要他做的那个动作的时候,又惊诧又想笑,颜州海这时候就有点像老师了,拧眉道:“你笑什么,这很好笑吗?”
顾临其实想说,这动作任何一个男人看到都会想笑的,但是他没说,出于对他的尊重,他什么也没说的照办了。
因为那个设备是一个长长的针管状物,而他要做的就是把手里的试管从下往上小心翼翼的套进去,让针管伸进试管最里面,然后按下开关,那针管就会在试管里高速转动,这也就罢了,为了把里面的溶液搅拌均匀,在这个过程中他还要握着试管不停的上下——撸动,要非常用力的一上一下不断动作,同时绝不能碰碎试管,才能达到颜州海的要求。
不是顾临多心,有一说一,这个设备真是太他妈的内涵了。
颜州海看他一边做一边忍笑,忍得五官都皱起来了,一脸的莫名其妙,他真不知道这到底是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个高转速搅拌器么。
顾临做完一支就递给他,然后做下一支,这的确是非要右手操作不可,他们又都不是左撇子,干这个活儿得有耐心和力气,因为真的还挺费劲的。
颜州海在另一个操作台上,两人呈斜对角状,他专心致志的干别的工序,终于受不了的睨他一眼:“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笑什么?”
“我没笑啊,颜老师教得很好,我这不是正努力干活么。”
他是真没想笑,但就是控制不住,尤其想着他们这群高材生居然整天对着这设备干这种动作,他就觉得祖国的花朵真是根正苗红心无旁骛,他顾临实在是人面兽心想象力丰富。
颜州海摇了摇头:“没见过对着设备傻笑的人,那好像还是你们家生产的设备。”
顾临:“……”
他看了一眼设备制造的金属标签,果然是均宁生产的。
颜州海看他没说话,抬起头看向他:“你和你爸爸,关系是不是不太好?”
这话要是换一个对顾临说,他多半是要发怒的,但颜州海问他,他就不觉得不舒服,但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他:“你和你爸爸呢?关系怎么样?”
颜州海垂下眼帘:“很好。”
“那你真是不幸。”
颜州海听了,冷冷的扫他一眼,眸中凛然霜雪色:“为什么这么说?”
“儿子和老子哪有关系很好的,俄狄浦斯王你知道吧,弑父夺母是男人的原始**,大部分男人都是兽类,只是他们被后天驯化了而已——被父亲压制住了,等长到一定程度,就算不想杀掉他,多半也不能和平共处,你和你爸爸的关系如你所说的‘很好’,那肯定就不是‘很好’。”
颜州海一顿,半天没有说话。
顾临呲牙:“怎么,被我不幸言中了?”
“没有,我们关系就是很好,他很年轻就生了我。”
“那又怎么样,年轻的父亲只会更暴躁,他们自己都还是孩子,只会向自己孩子的母亲索求无度,和自己的孩子争夺母爱,那些十九二十岁就有孩子的男人,自己都还没活明白呢,拿什么去教育他,塑造他?”
颜州海淡淡道:“照你这么说,八十岁再生孩子最好,可惜生物学上就是年轻时候的生育质量高,没工夫给那么多准备时间。”
“既然准备不好,那还是不要吧,省得把他带来这世上又不能好好对他,不是活受罪?”
颜州海就不说话了。
顾临走过来把一管摇匀的试管递给他,笑了笑:“你想要孩子吗?我是说,不考虑其他的一切因素,单纯的,想要孩子吗?”
“什么都不考虑?”
“嗯,什么房车,婚姻,基因,双方父母,老婆是谁,男孩儿女孩儿,教育问题,安全问题,什么都不考虑。”
颜州海认真想了想,眨了眨眼:“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这么说,顾临就懂了,其实他是想要的。
以他那脑子,怎么可能没想过这样的问题?这是中国社会每个成年人都不能避免的问题,不管男女,过了一定的年龄没有孩子,身边所有的人都会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你,不是怀疑你某方面的有问题,就是热情洋溢的给你介绍医生,要么就是洋洋洒洒的分享自己的育儿经,企图激起你对生孩子的向往。
顾临本来对这种事情反感至极。
但现在突然有点遗憾——莫名的郁闷,自己怎么就不能生孩子呢,不然还真是说不定能给那人生个孩子,要是长得像他,那该有多漂亮啊。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狗屁想法,老子是个男人。
颜州海默然片刻,也问了他一句:“那你呢,想要孩子吗?”
顾临微微一笑:“这好像不是我能决定的。”
“也是。”
话这样说着,颜州海也有些失落了。
但没过几秒钟,就听那边顾临续道:“……你要是想要,以后也可以生一个,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做她爸爸,不过最好是个女孩儿,男孩子太闹腾……但我还是觉得两个人就很好了,何必非得多一个。”
颜州海被‘可以做她爸爸’几个字震得失笑,张嘴却没有骂他:“我生?我跟谁生?”
“代孕嘛,现在不是很流行吗?话说回来,你这么优秀的基因要真是不要孩子,可能还真是人类的损失。”
颜州海赧然摇头:“谈不上,人类并不需要我的基因,而且我的基因并不好。”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吧,有些人生一沓呢,但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什么,再生一个或者几个岂不是把他们也弄糊涂了,总不能一代一代的搞不清楚为什么活着就这么活下去吧?就像你说的,人类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你觉得自己基因不好,那我就更不好了。”
“你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想?”
他什么都有,有车有房,金钱地位,长得高挑俊美,性情风流潇洒,每天没心没肺来去如风,颜州海都羡慕他的飞扬洒脱,阳光灿烂,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顾临痞里痞气的望着他笑:“那不是以前没碰到你嘛,现在我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了,还是活着好。”
颜州海忽然正了正色:“那就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人既然活着,就要坚定的活下去,我们虽然都不能决定自己‘出生’的这个既定事实,但既然妈妈把我们生下来,就要对得起她,至少要对得起她吧。”
顾临“唔”一声,像是心不在焉的玩世不恭:“看出来了,你爸妈不仅感情好,对你更是好,不然你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根正苗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