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太对。
隔得这么近,吴静绝不会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但是他听到了,为什么不回头?
颜州海是细腻敏感的人,几乎是一瞬间,他就觉得事有不对。
吴静性格温柔,平时说话做事都不会出格,他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博士延期快第四年,最近和导师也闹得正僵,可这个时间他怎么没有去接老婆孩子,也没有回家,反而还对颜州海叫他的声音充耳不闻呢?
除非他不是充耳不闻,而是他心神大乱,没有在意——
人只有在某种极端的情绪下、或者很认真的作某件事的时候才会这样。
他到底怎么了?
颜州海莫名想起那个跳楼身亡的硕士,一股寒意涌上心头,立即就跟着吴静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喊他的名字,可吴静却压根儿没搭理他,而是径直走到长廊尽头处转身进了一扇门。
还好还好,至少他不是想要自杀——
颜州海舒了口气。
可是生科院早就在那件事之后给所有的门窗都上了钢丝防盗网,连顶层也封住了,学生是不可能在生科院跳楼的啊。
颜州海站在原地大约四五秒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浑身发寒心神不宁。
像是有什么事、有什么不可逆转的事马上就会在那个距离他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发生!
他反应很快,立即大步跑了过去,还好那门并没有锁,这是五楼一间大型实验室,也是吴静平时常工作的地方,国家斥资千万建造的,里面的仪器设备少则三十万,多则上百万,他推门进去,见实验室里一片祥和,并没有什么异样,他找了一圈,没有看见吴静的人,下意识的往导师办公室看过去——
那门是虚掩着的,好像根本没人在,但颜州海知道吴静肯定在里面。
他随便找了个看起来白白净净的男生问:“你们导师走了吗?”
那男生正在用手机看球赛,闻言才抬起头来,一脸懵懂的看着他:“不知道,好像没走吧,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平时五点多老师就下班了,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颜州海几乎是立刻就觉得事情是真的不对。
吴静就算约了他导师面谈,也不会是刚才那种状态和情绪,太反常了,他那脸色都是惨白的,整个人都被阴郁笼罩,双手摆动的幅度很小,说明他全身都是僵硬的,对外界充耳不闻,说明他正在某种情绪的顶点上,像是马上就要失控的火山。
颜州海对人的情绪有种极度的敏感。
就在这时,办公室里的声音瞬间提了几个八度,所有人都被惊了一下,不约而同的往那边看过去,争吵声是突然爆发的,没有任何预兆——颜州海只觉得胸腔里闷得厉害,又跳得格外的快,虽然他看起来还是如常的清冷,可此刻却像有一根刺扎进了肉里似的,让他神魂都不安起来,也几乎也是瞬间他就定下了神,笑着跟实验室里的其他人道:“你们好好做实验,不要过来。”
然后他就大步走到了办公室门边,稍稍推了推门,还心存了一丝侥幸,觉得大概也就是吴静和导师之间有些日常的争吵,不料就在他开门的一瞬间,他就看见一道白光一闪——
那居然是一把刀。
吴静手里有一把刀!
他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的兽,伤痕累累,困顿不堪,声嘶力竭的嘶吼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有悄无声息却翻腾的滚烫血腥气,像是疲惫到了极点,再也不想以这种方式存在在人间了,又像是想拉着他的导师和他同归于尽,根本没有任何迟疑,扬起手中的刀就朝办公桌前用尽气力的刺过去——
而吴静的老师此刻正背对着他,对这场危险一无所觉,他弯着腰往茶杯里加水,一边还说着些什么,颜州海听见了一些字眼,比如“延期很正常”,比如“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比如“你还不是最惨的”。
吴静只是带着丝冷笑,手起刀落!
颜州海几乎是在推门的一瞬间就做出了抉择——
吴静在同一时刻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伸过来的手,但去势凶猛,他已经来不及收刀了!
血光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的飞溅。
导师背对着他们二人,没有看见飞洒出来的鲜血。
吴静惊愕交迸,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的刀扎向了颜州海的手掌。
而颜州海赤手空拳,握住了那柄刀锋利的刃,那双面都开了刃的刀割开了他的手套,割开了他的手掌和四根手指,但也被他牢牢的攥在了手里,被他阻止了那一往无前的死寂和杀机,不知道伤口有多深,但他的眼神如冰一般坚定又透彻,那鸦翅般的眼帘微微轻颤,就在导师回头的同时把刀夺了下来,藏在身后转过身去。
袁继贤端着茶杯子喝茶,讶然挑眉:“诶,颜州海?你怎么也来了?”
颜州海把手按在背后,血珠子不断滚落,他能感觉到逐渐打湿了后背的衣服,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的额上就浸出了汗珠,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等最初那一阵疼痛过去,好像就好了些,颜州海弯了弯嘴角:“袁老师,我来找吴静的,不过我来得好像有点不是时候,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吴静好像是大梦初醒,这才猛的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干的是什么事,又已经干了什么事,立刻就两股战战,冷汗不断,他站在颜州海身后,眼睁睁看着那抹刺目的红一点一点晕染开来。
他怕血流到地上,一直把伤口拼命的按在自己的身上,看起来像是摁住自己的腰一样,平静自然。
血流不止,那把刀还在他另一只手里握着,掩在袖子里不动声色。
吴静嗓子都抖得不成样子,恐惧席卷而来,他不知道那一刀到底有多深,但鲜血却很快淡化了他方才要择人而噬的冲动,立刻贴上颜州海的后背,嘴里说着:“你来早了,不是说好七点半吗?”一面倾身遮挡住袁继贤的视线,又敷衍着和袁继贤道了声“老师再见”,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办公室。
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这间实验室,走到楼梯间才驻足停下。
吴静惊魂甫定,又像是劫后余生似的,浑身都软得不堪,靠着墙壁缓缓蹲下,抱着头,困兽似的呜咽开来。
颜州海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这么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也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剧烈的疼痛袭来,让他也有些站立不稳,可毕竟是拦住了这场孤注一掷,他嗓音沙哑着道:“好了,没事了,他是不是还是困着你不让你走?”
上回见一个大男人这么哭,还是葛秋书因为筹不到十万块钱彩礼。
吴静呜咽中断断续续:“……就是不让我走,我知道我得罪了他,但是杀人不过头点地吧,这么几年了,难道我付出得还不够吗!我有两个孩子,不毕业就不能正式工作,我都31岁了,没有固定收入,我老婆天天跟我吵架,岳父岳母也早就没有耐心了……以前,以前他们觉得我是潜力股,所以把女儿嫁给我,现在是怎么看我都不顺眼,觉得女儿跟着我吃苦受罪,没享过一天福,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受够了!”
颜州海听罢,沉默了十几秒,冷冷道:“那你现在调整好了吗?”
他用受伤的那只手握住那把刀,伸到吴静面前:“这种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也不是每次都能正好碰得这么巧,你要是还想去不妨现在就去,反正他也还没走。”
吴静:“……”
颜州海:“我数三声?三——!”
吴静猛然睁大双眼,往后退了半步。
颜州海波澜不惊的看着他,仿佛平静的只是递给他一根烟,或是一瓶水,而不是可以要人性命的刀。
“二——!!”
他一面说,一面把血淋淋的刀塞到吴静的怀里,吴静吓得浑身都抖了抖,两手胡乱的挥了挥,那刀就掉在台阶上,先是发出了一声尖锐的脆响,然后又滚落两级台阶,落在倒数第三级上晃了晃,不动了。
“不用喊一了?”
吴静死一般的沉默。
昏暗的楼道里,楼上隐约传来女生们的笑语,有人来了,吴静立马低声骂了一句,捡起刀来,拽着颜州海就往楼下走。
不料颜州海却拦住他:“等等!”
吴静几乎要被他逼疯了,声嘶力竭的低声吼道:“我不去了!不去了还不行吗!你到底要干什么?!”
颜州海琉璃一般的眼珠子静静的望着他:“帮你出出气也是好的,我也总不能白挨一刀。”
“什,什么?”
然后吴静就看着他大步往刚才那间实验室走了进去,却没有进门,而是扬起受伤的手,把血一点点糊在了门上。
“我艹,你疯了!这里他妈的有监控!”
吴静拽着他就往校医院跑。
不敢坐电梯,两个人一路跑到系楼外,颜州海才从容不迫的道:“我已经看过了,监控照不到我刚才摸上去的那个地方,是个死角。”然后他又扬了扬自己的手,“我戴了手套,没有指纹,再说了,袁继贤看到这种毛骨悚然的东西,你猜他会怎么样?报警吗?可我只是不小心受了伤在门上摸了一把而已,警察能定我什么罪?”
吴静:“……”
颜州海冷笑了下:“吓唬他一下而已,没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招行不通,吓唬他一下反而行呢?不试试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