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州海其实也没睡好,他睡眠本来就非常不好,常年的昼夜颠倒,过量摄入的尼古丁,三餐不定时,还有科研压力和一些其它压力,其实已经让他的健康受损了,虽然他有刻意的保持运动,打篮球和补觉,又仗着年纪尚轻,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左不过就是胃偶尔难受一下,但睡不好觉真的是让他非常苦恼的一件事。
都道他是天才,可也只有身边亲近的人才知道,他是从转博那一年才彻底的胖不回去了,一年瘦了三十斤,所有的裤腰都大了一圈,非得用皮带扣住才能不往下掉,有时候趴在实验室桌上睡一下,总是惊醒,连叶小寒都说他是不是睡着了还睁着一只眼。
他想,这是什么话,难道他是猫头鹰么?
秋书有一天发给他一篇新闻,说百分之七八十的在读博士生都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症,本来他觉得是危言耸听,但同时受着失眠和作息不规律困扰的时间长了,他也不得不信,可能这个数据还是比较保守的。
最近还有一件事让大家一时都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就是顾临在这间实验室里对颜州海‘逼供’的那天晚上,隔壁学院有个研究生跳楼自杀了。
不仅自杀,而且还留了长达几万字的遗书,把生前死后的事情都写了一遍,笔调阴郁无助,但叙事还颇有条理章法,文字之间将自己这几年的遭遇以及为什么会选择死亡这种方式阐述得像论文一样,消息过了好几天才传开,学生的父母从老家赶来但没有见到遗体,却被请到宾馆去了,现在当然已经和校方打起了长久的拉锯战。
因此也有一部分校区封了路。
颜州海坐在电脑前看文献,看了两个小时,揉了揉太阳穴,莫名的想起那篇关于在读博士生抑郁症的统计数据,不过他想的不是什么制度啦,黑幕啦,又或者是什么人性啦之类的东西,他想的是抑郁症的致病机制,想的是为什么会这样,还有究竟什么时候生物医学能够真的前进一大步,解决这些‘不治之症’。
社会上的问题他和葛秋书这样的人不会去考虑,只觉得那是无意义的争吵,没有太大的意义。
首先立论的大约都是各执一词,盲人摸象似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事情又不得不做,其次就算争赢了也未必就掌握了真理,到底是雄辩胜于事实,还是权力胜于事实,在做之前谁都搞不清楚,最后就算塌架子、失败了,又有谁回头去追究谁的责任?
如果用人文学科的角度看他们,大约会觉得他们太冷酷无情,但如果让他们看人文学科,可能大概率会觉得这些人怕不是有病,怎么老揪着没有答案的问题争吵个不停,就不能脚踏实地的干点实事么?
所以葛秋书来找他的时候,聊到这件事,两人不约而同又非常默契的对视一眼,秋书就笑了:“据说是因为不能毕业自杀的,那我们的人生搁在他身上,岂不是要死上一百回了?要死也是我们去死,他倒死了,显得我们T大的硕士博士多脆弱似的。”
叶小寒在一旁笑了笑:“葛师兄这话说得忒吓人了。”
葛秋书大笑:“妹妹别怕,师兄是打不死的小强,不会轻易狗带的,是吧州?”
“……嗯。”
叶小寒幽幽凉凉的叹了口气:“师兄们千万保重。”
葛秋书:“你也保重。”
颜州海想的却是,那个选择去死的学生,大约最后把他推进深渊的是那种孤立无援吧,可能最亲近的人才是最后那根导火索,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推了他一把,才让他想到了去死。
他们这代人,迎面撞向波澜壮阔的社会风云,回头有时候却看不见来时路,特别是最重要的家人,扮演着自己都没发现的残酷角色,有时候父亲的一个眼神,母亲的一句不理解的嘲讽,都能把一个十几二十岁的人置于死地。
他们总是太渺小。
葛秋书见他出神,就俯下身靠在颜州海的书桌上轻声道:“你的论文最近怎么样?有进展了吗?老王怎么说?”
颜州海摇摇头。
“再争取一下吧,我的文章最近是差不多了,但是也遇到了一点麻烦,不好说。”
“你也遇上麻烦了?怎么回事?”
葛秋书长叹了口气:“跟挖金矿的一样,拼命挖出来了却不属于你,只能把肉割开藏一小块进去,还要跳栏杆防止藏私,难办,为难。”
“还是和楚师兄有关?”
“嗯,”葛秋书点点头,“这篇文章估计能有十分左右,楚师兄和我,还可以再带一个人毕业,一共三个人,你也知道,其实大部分工作是我在做,起码80%吧,楚师兄现在在国外,老师现在的意思是不想把文章给他了,因为他的确也没做什么,20%吧还是前期工作居多。”
“他想把文章给你,然后再多带一个人毕业?”
颜州海瞬间就明白了。
其实很简单,实验室PI的压力也是非常沉重的,每一个博士毕业都不简单,要求必须要国外期刊上发表论文,如果葛秋书的这篇文章能甩掉楚师兄,他老师真的可以减轻起码半年的工作量,而且还可以把葛秋书他们实验室最弱的学生顺走两个,算盘打得倒是很响亮。
但楚师兄肯定不会答应的,虽然他只占了20%的工作量,但这篇文章板上钉钉应该有他一份,现在他肯定是按兵不动,宁愿让这篇文章废掉都不会允许他自己被甩掉。
“……现在老师是打着我的旗号,他把我往前推,要我去找楚师兄谈,这话我能开口吗?而且也不符合事实,他最近找了我好几次了,一直要我开口,我都在支吾。”
颜州海蹙起眉:“你这话要是和楚师兄一说,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也彻底完了,这种得罪人的事倒是让你干,而且就算你开口,这事八成也难做到。”
葛秋书摇头:“谁说不是?真是又可气又可笑,先把我当枪使,后把我当炮灰,怎么看都是我输,我现在跟老师说的是我不要这篇文章,让他自己去找楚师兄谈。”
“他肯定不会去的,楚师兄知道理亏也不会开这个口,最后还是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蛋糕做出来了,分蛋糕就成了大问题,这种势成犄角的可笑局面虽然在一开始颜州海就觉得不妥,也曾劝过葛秋书和楚师兄合作要谨慎,毕竟他现在人在国外,已经不是他们的老师能一手控制的了,果然现在恶果来了,老师和师兄谁都克制不住谁,炮灰的只有付出最多努力却最弱的葛秋书。
颜州海当然知道葛秋书为了这篇文章付出了多少心血,生物专业一篇十分的论文80%的工作量是什么恐怖的概念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了,可老师就能忍心逼得他要么放弃要么和楚师兄断交,人自己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有些人被逼无奈撕下脸面后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还算是轻的了,顶多只是让葛秋书生吞苍蝇罢了,比这更霸道不讲理的事情他们又不是没见过。
“但是我……嗳!”葛秋书长叹一声,有些痛苦的摇头,“可惜一个是导师,一个是已经走出去的师兄,三个人里我偏偏是……我怕到最后我还是扛不过他们,要么失去文章,要么失去兄弟,要么因为不听导师的话导致更差的结果。”
“跟他们周旋到底呗,扛不过也得扛,”颜州海凝视着前方,目光坚毅清澈透亮,“你刚也说了,咱们不会轻易狗带的,如果硕士毕不了业就要自杀的话,我们早就死过一万次了。”
“想扛住就要耗时间,时间是什么?时间就是咱们的命,我拿什么跟他们俩拼,这俩人一个身居高位一个稳坐钓鱼台,就我在水里扑腾,最近你嫂子还在催我结婚呢,家里也根本给不了任何援助,打电话去不笑话我就不错了。”
是啊,拼命也是要吃饭的,吃饱了饭才能上战场,饥肠辘辘拿什么去拼?他们不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所以才这样欺负他吗?不就是算准了他扛不住,知道他没钱,所以才敢一个两个明里暗里的飞刀使绊子吗?
可他们偏偏就是要扛住了,打落牙齿和血吞,绝不认输。
颜州海笑了笑,露出小虎牙:“结婚是好事。”
“哪有钱结婚,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现在我延期,学校连基本生活费都不能按时发了,吃饭都靠她的工资,还用她的钱结婚?你就不怕我被她戳一辈子脊梁骨啊。”
“都在一起同床共枕这么久了,难道她没戳过你脊梁骨?”
葛秋书露出一个愕然的表情,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露出一丝笑意:“这可不是你能说出来的话,老实交代,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的是实话,”颜州海脸色一红,就想起那个**辣的吻来,转过头避开他探究的眼神,“不就是结婚吗,嫂子都愿意你怕什么?大不了以后赚了钱你再十倍百倍的对她好也就是了。”
“说得轻巧,你去试试?”
颜州海摇头:“我不去,你知道的,我不打算结婚,平白拖累别人,到最后一地鸡毛,也没什么意思。”
葛秋书只是微笑:“你这话一放出去,不知道多少芳心要碎一地哇?”
“现在心碎总比以后心碎要强,人不会因为没发生过的事情而知道心碎是什么滋味的。”
颜州海声音清冷,有一丝淡淡的倔强在空气中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