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傍晚火烧云正烂漫。
夕阳透过窗,正笼罩在那一群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年轻学子们身上,少年少女朝气蓬勃,把那个俊美得好似仙鹤般的男人围在最中间,仿佛众星拱月,操作台前他是唯一坐着的那个,但以他的身量即使坐着也仍显得高挺,一张薄薄的医用口罩覆住了他的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半只高高的鼻梁,他的双手果然被占住了,戴着塑胶手套,正用镊子夹着手术缝合用的黑线,非常专注,甚至都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走得近几步,就听到他在低声说着些什么,可惜他身边的人已经心不在焉,有几个看了看顾临又低下头,有几个脸上正笑着些什么,但没有人敢说话。
颜州海鸦翅般的睫毛微微垂着,很快将伤口缝合完毕,淡淡的道:“要点你们都记住了吗?这些爪蟾一只要几百美金,每一只只能使用四次,四次以后就基本没用了,频繁手术虽然不会致命,但会伤害她们的身体,所以——你们要是不认真听,弄死一只就是几千块人民币,弄坏一次就等于杀死了她四分之一,你们可不能因为王老师有钱就不珍惜她们的生命,而且我话可说在前头了,现在我要忙论文的事,是没空出差去取新的爪蟾的。”
裘一捧着笔记本连连点头:“都记下来了,而且我都用手机录了视频。”
颜州海的眼神多了一丝赞许,点头道:“很好,那你传到群里大家共享吧,实验室里没有什么一夜速成的技巧或者捷径,唯一的法门就是勤加练习,还有认真仔细,再就是注意总结,多做几次就会了。”
一群人终于敢松动起来,一边鼓掌一边笑道:“谢谢颜师兄,师兄辛苦了!”
顾临也跟着鼓掌,他看得出来,这群人虽然平时害怕他,但无疑也都是喜欢他、甚至暗暗的崇拜他,把他当成自己的目标的。
人们三三两两的走了,一个师妹大概胆子比较大,冲顾临眨了眨眼,抱着书丢下一句:“有帅哥来找,别让人家等了,颜师兄快去吃饭吧!”就蹬蹬蹬的跑了,洒下一路欢声笑语。
颜州海还在收拾操作台上的工具,低着头不语,一面把刚才使用过的手术刀、钳子、镊子和手术缝合线一样样归置妥当,动作不紧不慢,行云流水,一丝不苟。
顾临就倚在桌上看着他,微微笑着,眼底有万里春风。
很快实验室就空了。
颜州海脱下手套弯着腰洗手,背对着他,耳朵都有点红了,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淡淡的道:“怎么又有空来了,最近不是忙吗?”
顾临咧了咧嘴,乐不可支:“哟,听你这意思是想我了?荣幸之至啊,还惦记着我最近忙呢?”
颜州海:“……”
他用消毒液细细的洗干净手指,又用手帕擦拭干净,才脱掉防护服,露出原本的淡蓝色衬衣来,顾临知道他是个十足的衬衣控,穿过的衣服十件有八件都是衬衣,很多还都是一个款式的不同颜色,但来来去去也就是白蓝灰几种,粉色黄色他是绝对不穿的,虽然他皮肤白,而且偶尔穿一次黑色,走在路上回头率就爆表。
顾临虽然也对他穿黑色非常非常的垂涎三尺,但因为回头率实在太高了,他一度很想去他的宿舍把黑色衣服全部藏起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把黑色穿得这么好看又清澈的男人。
后来他就悟了,大概大多数人是人靠衣冠,但对颜州海来说,是他赋予了这些衣服气质和神韵。
颜州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他似笑非笑的,便拧眉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不是饿了吗?不吃饭吗?”
其实按着他平常的习惯他不会现在就去吃晚餐的,他应该会踏踏实实的趁着实验室没有人的安静看两个小时的文献,等人都回来了他再去吃饭,晚上是最放松的时候,学弟学妹们趁着实验之间的空当干什么的都有,刷球赛的,看综艺的,打游戏的,会吵得他头疼。
但是既然顾临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改变了自己的习惯,想着人家大老远从另一个区跑来,还是陪他吃顿饭吧。
顾临若无其事的从兜里掏出一个盒子来,递给他:“给你的。”
“什么?”
颜州海下意识的接过来一看,就呆了呆——他居然送了他一只新鼠标。
“你……”
“嗳,我这可是为了科研事业做贡献,上回看你鼠标摔得噼里啪啦,把你师妹吓得一愣一愣的,还以为你在发脾气,你都没发现吗?”
颜州海捏着手里的鼠标盒子,指尖有些微微发白,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当然知道自己的鼠标已经很旧了,有时候反应不灵敏真的很讨厌,不过摔它真不是发脾气,单纯就是缺乏耐心,他压根儿没想那么多,被顾临一说才隐约觉得好像还真是这样,可是这居然会吓到他们吗?
眼前这男人一脸“一切为了科研”的理所应当,让他如鲠在喉,他是单纯的不想买新鼠标,虽然鼠标并不贵,牺牲一点“爱喜”也就够了,但他不想牺牲唯一的爱好,就一直搁置着,而且他是恋旧的人,东西不到坏得彻底他舍不得扔。
顾临把盒子拿过来往他桌上一放,熟门熟路的揽着他的肩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热就贴了过来:“走走走吃饭去,今天吃什么?鸭血粉丝还是兰州拉面?”
出了系楼大门,颜州海就不走了,在门口犹豫了片刻。
“怎么啦?”
眼前的人笑容洋溢,通身名贵,虽然已经刻意的没那么认真的打扮了,但那衬衣的柔软质地,西装外套的得体剪裁,还有低调却奢侈的手表,永远奢华的皮带,无一不提醒着他,这个人到这里来,去那种地方吃他根本不爱吃的鸭血粉丝,其实是很别扭的。
加上他总是抢着付钱,又送他鼠标而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像是生怕刺伤他的自尊心似的,平时说话虽然总是不着调,但真正越界的话几乎从没有说过,这样的相处他不觉得委屈吗?就像一个天天山珍海味的人,硬逼着他把路边摊夸成天仙美味,把他生活里的枯燥乏味当成人生趣味,他不觉得无聊吗?
颜州海想请他吃饭,出去吃,找一家真正好吃的饭馆,甚至可以喝点酒,但他囊中如此羞涩,就算他拼尽全力去做,也未必真的能达到顾临心中‘好’的标准吧。
他忽然觉得很委屈,也很无奈,老话说莫欺少年穷,但少年的穷真是一生难以磨灭的痛,尤其在这种时刻,这穷不是因为没吃到好吃的东西,或者没穿到好看的衣服,不是仅仅因为没有物质上的享受,而是这种拼尽全力依然只能收获失望的痛楚,他达不到别人真正的期待,哪怕付出他所拥有的一切。
何况没有几个人能等着他一直等到他有能力的那一天,而且就算真的等到他能够做到的时候,大约也都不稀罕了。
这是不是说,他永远都比别人晚一步,慢一拍,永远都落在他人的期待之后?
这种感觉太无能为力了,太让人绝望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很不对,很对不起顾临的心意,顾临真的已经非常注意了,所以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还是努力想把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就淡淡的道:“我们出去吃吧,我请你吃饭。”
顾临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微微叹气,面上却仍挂着笑:“别这样,颜州海,我们之间难道就非得算得这么清清楚楚吗?难道我送你一样东西,你就非得立马还回来?”
颜州海浑身一僵,脸色立刻就冷了:“你这样想?”
顾临其实是有些闷的,尤其颜州海还没有半点服软的意思——要是换一个人这样对他,恐怕他就打算割袍断交老死不相往来了,但颜州海不一样,在顾临心里他是高高在上的,这样一个年轻俊美优秀的男人,从哪个角度看都闪烁着钻石一样的光华,又一向如此清冷高傲,他想不到这样的人能有多深切的自卑,在他的世界里,虽然朋友之间请客是有来有往,但也没有我给你一百块你立马还我一百块的道理,这是最起码的尊重吧?顾临觉得自己已经非常的体贴了,有些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难道真的是情商太低?还是压根儿就是故意气他的?
颜州海咬了咬唇,眼神蓦的有些放空了,知道再说什么也是越描越黑,索性就不说话了,他知道顾临是‘何不食肉糜’的人,他懂得处理很多复杂的事,但是没法子把自己降到和他同等的位置上,不可能与他有感同身受的共鸣和默契,也无法体谅他的为难和善良,也就是那天晚上在小卖部前他说的“处境”。
没想到顾临这人脸皮厚,百折不挠,就算是一脚踢到铁板上,也不过是短短的闷了两分钟,立即就高兴起来:“嗳,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可以,等了这么久你终于愿意请我吃饭了,走吧颜博士,你带我?”
颜州海愣了愣,被这人情绪转换之快给镇住了。
“你……”
“怎么,你要反悔啊?你自己说要请我吃饭的,难得你主动提出来请我吃饭,去吃什么呢?”
颜州海眼睛亮了亮。
“是不是还要喝酒啊?那我就不开车了,你载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