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州海双手搁在电脑椅的扶手上,手腕依旧被顾临握在手里,但他好像很快就已经习惯了这个姿势,又或者是顾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让他暂时安下心来,他只是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白色的地砖上,微微出神。
顾临在他面前蹲下:“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你希望我放弃‘Q’?”
颜州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脑子仿佛还停留在顾临的上一句话,淡淡的道:“那就是说,出于对产品和公司负责的角度,你还是有可能放弃‘Q’的。”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表示一种判断。
顾临宛如云山雾罩,要被他给弄晕了。
唯一接收到的信息是:虽然眼前的人没有明言,但他的确有这个意思,那就是希望他能放弃‘Q’。但看起来他似乎又在衡量着些什么,甚至问这出句话,希望得到他的回答,只是为了给自己遇到的某些问题做一个参考,至于是什么问题,好像不是顾临可以理解的。
顾临就他理解的信息给出了最后的答案:“你说得对,如果有足够的理由,我可以不做‘Q’的市场,比如它只是另一个‘代号K’,或者……”
“不,它不是另一个‘代号K’。”
颜州海欲言又止,嘴唇微张了张,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
头顶的钟表里秒钟滴答作响,夜深如水,在没有人说话的死寂里显得突兀而刺耳。
两个人静静相对,各自考虑着各自的问题,实验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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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成大厦,明源公司。
顾临办公桌上堆满了资料,层层叠叠的文件夹,评估报告单,市场分析,前几年的行业数据,对未来三年的预计和评估,还有并不能完全吃透的期刊论文。
他不是懒惰的人,更不是蠢笨的人,虽然看起来花花公子一个,可往往只要给他透出一丝丝消息,他就能顺藤摸瓜,循着蛛丝马迹拿到他想要的答案。
现在颜州海给他出了题,他就不能辜负这样一位“对手”。
何况那人实在是个很够分量、很值得被尊重的“对手”。
老侯坐在沙发里看着他皱着眉沉思,又提起笔在纸上画,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有些纳闷似的边喝‘大红袍’边笑:“这个不是讨论过很多次了吗?没有问题的,这个市场最近各大公司都在角逐,不止均宁一家,甚至姜家的济源集团都在抢,难道这些人都错了?我觉得你就是疑心病太重,何况白如盈也这么说,我还去找过她父亲早年做的论文,源头是美国的这方面的开山祖师,一条藤上掉下来的瓜,跟着吃就行了,不会有错!”
学术圈大概是个什么模式,顾临当然也是清楚的,虽然理工科不像文史学科那么讲究师承,但总还是要提自己是出自哪家门下,因为这个法子既能将学术圈划得稍微泾渭分明一些,也可以省去很多交流的麻烦,好比两个江湖剑客相逢,不必出招,直接亮出师承,大概也就知道对方是个什么路数了,这是他们那个维度的所谓“默契”。
可是顾临不会轻易放下这个疑问,反而打着大大的问好一连几天请了好几位各大高校的教授吃饭喝茶,顾家在这个圈子里的名声其实很响亮,但也仅限于很了解中国生物制药行业发展历史的少数一些人,就像下雨的时候虽然人人都能看得见水滴,抬起头也能看得见云,但云层之上到底为什么会下雨,是哪朵云下得雨,大家都不得而知了——
之前顾临还看到过有人专门为均宁集团的发展历史写过经济学的论文,硕士博士的都有,纵论西方微观宏观经济学,数据图做得精致漂亮,结论差不离,但原因有很多并不很对。
就像他对颜州海那一句没头没脑、看起来很不起眼的疑问一样,只知结论而不明原因。
他很难想象颜州海搭建了一座什么样的积木建筑,遇到了什么困难,又是在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才导致颜州海以这个疑问作为契机,问得他措手不及。
一段时间下来,顾临非常懊恼的发现,这的确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之外,因为‘Q’实在是没有什么漏洞,就是个既平常又正常的产品,有许许多多的医院,许许多多的大学生物实验室都有需求,且造价昂贵,售价更不低,非常赚钱。
他想不通,就靠在办公桌前低着头发呆。
看他这样,老侯就有些于心不忍了:“临哥,其实市场千千万,生意万万千,你也没必要为了和老爷子争一口气硬是要做这一行,没有过硬的专业背景,的确是很不容易的,何况有些问题真不是我们的问题,就算是这些PI们,他们也只是精于一个方面,但市场是多方面的,你得承认,人力有不及之时。”
顾临一笑:“我知道,这一点在这一行尤其明显,因为它的市场其实是未知的东西,所有关于生命科学的未知数。”
“对,”老侯大力的点点头,“所以,别难为自己,老头子是狂人,又赶上了好时候,现在信息大爆炸,知识体量呈几何倍数增加,这个世界早就没有全才了,早些时候不是有本儿书么,叫什么《世界是平的》?能精通某一个学科的某一个方面,那都已经很了不起了,有些人研究一个字研究一辈子呢,到了也没琢磨出什么来。”
顾临苦笑着摇头,喝了口凉白开,又促狭的打量着老侯,挑了挑眉:“你最近是不是接触白如盈有点过于频繁了,一开口一股伪学究气息,还扯什么《世界是平的》,《三字经》都不看的人突然提这些你不觉得很虚伪嘛?还有你这穿着打扮是不是也忒过分了?”
老侯往日一个大金链子黑背心哈伦裤的家伙,最近居然假模假式的换成了英伦风,学院风,老侯一脸‘看破不说破’,冲着他挤眉弄眼:“有道是近朱者赤嘛,这也不是坏事,对了,你提起来我才想起来,老是我跟她两个人也不是个事儿,要不你把姜杉喊上,过阵子咱们四个人一起吃个饭唱个歌儿什么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
顾临咬着牙笑,这家伙倒是算盘打得好,他自己这还一头包呢,倒被人使唤起来,要给他追姑娘当僚机去,但老侯脸皮比他还厚,对他的拒绝视若无睹,叩了叩桌子:“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到时候约你。”
老侯就穿着他那套比他还齐整紧致的衬衣马甲西装裤优哉游哉的下班了。
高楼之下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美人如玉灰蒙蒙,顾临下了班,把车开到T大生科院门外的停车场了,看了看手表,才掐着点给颜州海打电话。
正好六点。
“在干什么?”
颜州海:“……忙。”
电话那头好像很安静,但是又好像有些动静,顾临以为他在做实验,好几天没去找他了,给他打电话倒好像永远都在忙,当然打篮球和睡觉也是忙的一种,在顾临的印象里他就没有不忙的时候,像个车轱辘似的连轴转,不知疲倦永不停歇。
这种生活方式真的很不健康。
于是顾临对着电话半带威胁的笑:“又忙得没空吃饭?是不是又想让我押着你吃?”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沉寂。
顾临察觉到这诡异的安静,意识到他无心的一句话好像真有一丝不妥,于是又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不方便说话?”
良久,只听颜州海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硬的挤压出来似的,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了口:“……我在做手术,两只手都占着,电话在师妹手里,开着……外放。”
顾临:“……”
颜州海:“……”
实验室的手术台旁,叶小寒捧着她颜师兄的手机,不知是该挂断还是接着举着,人都快昏过去了。
而颜州海身边一圈学弟学妹自打听到“押着你吃”四个字,就不知道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各个石化般僵在原地,再也没法把神魂集中在台子上那只四仰八叉昏过去、任人宰割的爪蟾身上去了。
叶小寒一脸无辜和尴尬,刚才她只是看着师兄的手机在桌上响了,是没有姓名的电话号码,作为助手,帮师兄接电话实在是常有的事,所以这一次她也没多想,不料师兄正在教大家给爪蟾做手术,一面操作一面讲解,也没有多看一眼就示意她点个免提,然后杯具就这样发生了。
所有人都看着那只手机,伸长了脖子,好像非常期待对面的人再说出点什么来似的。
然后顾临就非常知趣的主动把电话挂断了。
颜州海咳嗽一声:“注意力集中,要到关键步骤了,你们要是不注意看,我是不会再费时间重复一次的。”
叶小寒:“……”
裘一:“……”
师弟甲乙丙丁:“……”
师妹甲乙丙丁:“……”
没过两分钟,另一位当事人就出现在了实验室门口。
所有人又伸长了脖子去看——
大家心里想的是,天呐噜噜噜,错过关键步骤就错过吧,可是绝对不能错过这种爆炸性时刻啊,这也太震撼了吧,这可是颜师兄啊!话说“押着你吃”到底是哪四个字啊,这段时间他们到底错过了什么要命的剧情啊,还有些女孩子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牺牲睡眠,也陪师兄熬个夜试试?
可从顾临的角度看过去,却全然是另一幅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