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州海拧起眉,指着电梯门上印着的禁止行为:“你违规了。”
顾临笑眯眯的看着他:“哪有,明明是你按关门键在先,你要是不按键,我怎么会违规?”
他说的真是理直气壮好有道理的样子,让人无从反驳。
顾临看着刚刚被自己握过的他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还有未消散的红痕,心痒痒的就像再摸一摸,哪怕就一下,哪怕摸完要挨揍,他也认。
可惜他刚一动,颜州海就冷冷的瞪着他,一面缓缓的抬起头,看向了电梯右上角那个圆球形摄像头,不动声色的眨了眨眼。
某大爷:“……”
顾临就立即收了手,转头一看,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嚷嚷:“这里有镜子诶。”
颜州海:“……很奇怪吗?方便大家整理衣冠而已。”
其实顾临想说的是,这镜子里有颜州海的背影。
然后他暗暗的伸直了脊背,和镜子里的人比了比身高,然后非常满意的笑了起来——很好,他比颜州海不多不少,就高半个头。
一旁的颜州海觉得无语,这人难道是没照过镜子吗?一面镜子而已,还是自恋到了一种境地,否则怎么能对着一面镜子左看右看,还笑得那么傻?
不可理喻,搞不懂他是什么神器的脑回路。
颜州海一进实验室,就看到办公室门已经锁了,但裘一和叶小寒两个居然还在,裘一正把细细的针管注射器伸到一管小小的试管里,用注射器的推力和吸力搅匀里面的某种溶液,叶小寒在电脑前看文献,一如往常。
但裘一肯定已经哭过了,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当着女生的面被生生骂哭,恐怕要形成一辈子的心理阴影的。
一阵自责涌上心头,颜州海咬了咬唇,拎着两袋水果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是她们口里不近人情的‘-80°制冷柜’啊,肯定已经恨死了他吧,肯定在想“不就是忘了么,这种事情明明很常见的,怎么就被他骂得狗血淋透呢”,又或者像王嘉玚说的那样“师兄是在拿他们撒气”。
可是他不是撒气,他只是……只是……
只是想起了某些在血海翻涌中痛彻心扉的画面,冰寒刺骨,像是压在他肩头和心上的,钉着钉子的十字架,伤口从没有愈合,从没有停止过淌血,它们只是蛰伏在深夜里,盘桓在他的噩梦中,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罪恶感、一个人的漫长寒冬,他只能背着它匍匐前进。
可到底与旁人无尤,今天是他太凶了,他们只是——还需要成长,就像当年的他一样,需要时间,才能从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他是幸运的,没有在意外中夭折,他也只是重复了当年师兄做的事情而已。
顾临看着颜州海这样为难,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这种事情除了自己面对,没有人能够替代。
不料那边裘一做完手里的事情,就站起身来,也看着颜州海,他穿着白色防护服,手上是蓝绿色塑胶手套,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活像一个胖乎乎的白色气球,但‘白色气球’朝着颜州海小步跑了过来,有些无措的搓着手里的手套,低下头,声音软糯又歉疚:“颜师兄,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真的,真的知道错了,你别放弃我,别不带我了,我以后会小心的,会很小心的,你别对我失望……”
他语无伦次,颠颠倒倒就这么几句话,扑面而来的稚气和诚恳却打得颜州海眼波微颤,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看他不说话,裘一更是急得上火,几乎要赌咒发誓了,颜州海才勉强压住喉间的哽咽,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把手里装苹果的袋子递给他,淡淡道:“我没有生气。”
裘一不敢接,也不敢相信:“师师师兄,你真的不带我了?”
大约是他平常真的太冷了,偶尔对人家好,还被误会成截然相反的意思,颜州海扶额:“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苹果拿着,补补脑子。”
顾临在一边忍不住大笑两声,促狭的去抢袋子:“你不要我可拿走了啊,你们颜师兄难得舍得买几个苹果——”
“要要要,你别动别动,这是师兄给我的——”
裘一仓鼠一样抱着苹果就跑了,生怕颜师兄给他的宝贝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外来人士抢走了一样。
顾临又是一阵大笑。
颜州海冷冷看着他:“我什么时候难得买苹果了?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哑巴。”
他一面说着,一面又把橙子递给叶小寒,叶小寒接过橙子,满脸受宠若惊:“师师师兄……我我我也有?”
颜州海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在考虑他们实验室是不是需要集体去考一下普通话,要么就是需要熨斗把舌头熨直一点,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战战兢兢的,不就是几个苹果几个橙子吗?
难道是因为他平时太小气了?
这当然是个误会,裘一和叶小寒并没有这么想,但颜州海反而有些赧然了,但他绝不会表现出来,舒展了眉头,仍是淡淡的道:“你要是再胡说八道,瞎传八卦,下次组会你自己挑文献自己讲,我不管了。”
他这么说,叶小寒反而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师兄还是那个师兄,没变。
然后她又瞪了一眼顾临,知道自己是被叛徒出卖了,顾临冲着她呲牙一笑,做了个鬼脸,趁她不注意顺走了她一个橙子。
颜州海在座位坐下,打开电脑,屏幕上立即显示出来一些未做完的工作汇报PPT,一些全英文文献,还有一些Excel图表数据,他做事的时候喜欢微拧着眉,像随时在思考着什么,短暂出神,然后纤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的噼里啪啦,偶尔砸一下不怎么灵敏的旧鼠标,在电脑反应慢的时候低头抓自己的颈椎。
砸鼠标并不是发脾气,他就是耐心有限,有时候手也常常跟不上大脑,让他很烦恼。
他凌乱的桌上有一张美国地图。
座位旁边就是墙,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PVC海报,上面花花绿绿的都是一些分子式、印着一个硕大的病毒形态球状物,顾临虽然也讲英文,但看不懂这么专业的长单词,只能隐约分辩一些“神经”“系统”“转换”之类的字眼,还有许许多多的期刊或子刊,science,cell,neural,等等等等。
于是目光又回到那张美国地图上。
地图已经很旧了,被颜州海拿来垫电脑,看不见全景,只隐约露出下端的几个州,有些城市被他用红笔勾勒出来,画了一个又一个圈,鲜艳夺目。
顾临相信他是真的奔着美国去的——白天黑夜颠倒的地球另一边。
顾临暗自查过国家政策,知道这些能够在前985、现双一流院校做PI的导师们,基本都无一例外都有留学经历,PI即Principle Investigator,研究员,学术带头人,成为PI就等于占山为王,越是一流大学越能占据好的资源,有好的资源就能展开更高端的科研活动,发出更好的文章,申请上千万的基金,有些项目甚至可以拿到上亿,生物学科的发展直接影响着医学、农业、海洋等等等等,影响着全人类的未来。
钱是国家出的,现在有钱了,最近几年正在发展基础研究,终于有能力从应用研究抽出一部分精力,基础研究就像芯片,永远是最核心的那一部分,只有基础研究做好了,中国才有可能跻身真正的一流大国,否则永远只能咬着别人的尾巴——就像中国曾经用八个亿的衬衣只为了去换别人一架飞机。
顾临也看过一些政论新闻,说1999年,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是波音生产的飞机投递的炸弹,可我们还不得不用波音747把牺牲者遗体给运回来。
一桩桩一件件,硝烟弥漫或是沉默无声,有许多称得上是‘耻辱’的记忆。
颜州海可不知道身边静悄悄坐着的人在想什么,他只是蹙着眉干着他的活儿,偶尔裘一和叶小寒遇到问题就大声请教他,他还能一边打字一边给他们讲解,头都不抬的说出答案,顾临觉得他们这专业真是有意思,有时候就像是破案,实验者好比福尔摩斯或者狄仁杰,有时候走着走着案子就走进了死胡同,因为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但颜州海自有他高度的素养,往往飞快的就能点出问题所在。
在他看来,只要出现问题就不会是偶然,试剂不会骗人,结果如果不尽如人意,那必然是前面几个环节、或者是某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往往是实验者自己忽略掉的、意识不到的问题。
聪明如叶小寒,一点就透,笨一点的像裘一,颜州海会不厌其烦的说上几遍,绝不会发火。
顾临渐渐的觉得,他其实是享受这个过程的。
虽然他自己的事情纷繁杂乱,一件又一件,顾临刚才在他电脑上看到了一个会议PPT,内容赫然是在一个全球最大的九千万组织隔一段时间就要开的某会议主题,有些不可思议,但又是情理之中——事实上这座大楼里的人作为高级知识分子或未来的高级知识分子,基本上都被组织吸收了。
四个小时过去,裘一和叶小寒都走了,已过深夜十二点,颜州海终于停下来休息片刻,站在饮水机前扬了扬脖子,大口喝水,他有一个巨大的保温杯,喝起水来鲸吞牛饮,好像渴得能喝下一片湖。
像是突然发现顾临居然还没走,突然一转头,有些讶异的看着他:“你?”
顾临仍是十指交叠着放在腹部,同时翘起一条腿,坐在一张电脑椅上笑看着他:“你还能能申请到美国名校吗?听说你的论文出了一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