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顾临不满,但猜到这大概和专业有关系,有道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他不懂这些,颜州海也未必看得懂股市K线图嘛。
他正不高兴,没想到颜州海真的给他解释了。
“……很简单,时间。”
“时间又怎么?”顾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表。
“我人虽然在里面,但外面的声音还是能听得到的,尤其是设备,”他顿了顿,侧头看向顾临,“你要是在一个地方待上四五年,每天对着这些仪器,你是不是也会知道,这些仪器启动、运转、停止的时候都是什么声音?”
顾临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但他知道,颜州海是肯定能做到的,他的细致程度看来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于是他就顺着他的意思点头,表示理解。
“以前养成的习惯,不管我在看文献,整理数据,做实验或者在做清洁,甚至回答问题,和老师探讨学术,总之不论我在干什么,实验室里哪些设备在运转,运转了多长时间,大概什么时候就应该停下,我心里都有一张时间表——”
“——没办法,这些弟弟妹妹有时候就是稀里糊涂的,他们自己也用计时器,不过往桌上一扔就不记得了,大型实验更是重灾区,因为步骤曲折繁琐,人的记忆往往是直线型的,不能同时做这个又不忘那个,尤其在初期学习,超过四个以上肯定会乱,我平常不怎么讲话,但心里每天都在算着。”
顾临:“你是说,所有的设备?它们是不是在运转,还有多长时间就要停了,你心里都知道?”
颜州海看他表情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一抹好笑在眼底隐约泛开。
这真的是个非人类物种了,这是人脑么?要知道实验室每天进行的绝不会是同一种实验,不同的人做不一样的实验也不会是一成不变的,何况这么多人,就好比一座装了许多大大小小齿轮的机械,颜州海却知道每一个齿轮是为什么转,何时开始转,何时又会停止——
如果到了时间还没停,那就是会出问题的,轻则实验失败,重则引发安全事故。
他不允许出问题。
那就意味着,不管他自己在干什么,他一直都分了一部分心在留意着身边,照顾身边的人。
“所以你是在办公室里听见了那个‘防爆胶囊’启动了,然后就下意识的记着时间,直到你出来终止它的运转?”
“嗯,差不多。”
“差不多?”
“……我在等它结束的声音,但一直没听到,我看设备极限时间快到了,就知道裘一肯定是忘了,还有,它不叫‘防爆胶囊’。”
顾临古怪的笑起来:“当时你可是在跟导师吵架。”
“那又怎么?”
“我是说,难怪你吵架没吵赢,分心了吧。”
颜州海睨他一眼。
顾临咂舌:“你一边吵架,一边听外面的动静,还看时间,我可没见过哪个人吵架还看时间的,看来你还是保留了实力的。”
颜州海:“……你的‘时间’很贵。”
顾临一愣,见他看着自己的手表,下意识的也看了一眼,这块表是他的新宠,但不算奢侈,不过也才六万左右,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颜州海续道:“不过我的时间也很贵,吵架为什么不能看时间?到了点自然就不吵了,下次继续。”
顾临:“……”
快九点了。
颜州海开始往回走,不是不疲惫的,可他步履依旧很快,像一个不停转动的齿轮,吃饭睡觉都只是给自己上的机油而已,除了篮球他没有其他娱乐,不打的时候看一看别人打,过过瘾就该回了。
穿过马路,穿过树林,走向灯火通明的生科院,不知是第几万次。
顾临只字未提下午葛秋书跟他说的那件事,但对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却有了另一番理解,他一路与颜州海并肩而行,而颜州海好像也没有再那么执拗的抵触他,只是默默的往小径的右侧靠了靠,让出了一半的路。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不是因为嫌弃,就是坦坦荡荡的给他让出来一截空间来,这足够让他神**荡,回味好一阵了。
不料走着走着,越靠近生科院,颜州海越有些低沉,像是又想起下午的事故,有些踌躇似的,忽然叹了口气:“我对他们好像也是太严厉了点,或者应该道个歉?现在实验室我已经是最大的了,说起来,保证实验室的安全本来也是我分内的事。”
顾临扬眉:“你跟他们道什么歉?!那小子就是个糊涂蛋,这种人搁我手里早废了他,把手里做的事情忘光了去听八卦,妈的傻逼一个。”
“……什么八卦?”
颜州海掀了掀眼帘。
顾临:“……”
“话说起来,你们当时到底在干什么?他居然能把实验忘得一干二净?”
顾临扯了扯嘴角,不过既然说漏了嘴,不妨就照实说吧,以他目前对颜州海的了解,对他这样的人凡事还是不要隐瞒,据实以告比较好,否则以他那非人类的脑子,只要一个地方有违逻辑讲不通,绝对会被他拆穿,当下也就把他们下午聊的内容告诉了颜州海。
颜州海蹙眉:“……搞了半天你和叶小寒两个才是罪魁祸首。”
“话不能这么说……”
颜州海无语的在原地站了几秒钟,转身往回走,找了间水果店走进去,买了一点苹果和橙子,顾临讶然发现他居然会杀价,而且杀起价来简直大刀阔斧,毫不留情,像是知道所有东西的进价和利润似的,砍得老板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最好只好抹掉零头还便宜算给他,一边不满的嘀咕:“你们这些学生啊……”
颜州海拎着满满当当两袋水果站在生科院门口,打算抽完手里最后一根烟就进去。
今天下午他已经过量了,没克制住情绪,事后一根接一根,现在一盒烟就剩最后一根,抽完了今晚恐怕有点难熬。
顾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门口有人拉了羽毛球网,两男两女在激情挥拍,路灯早已经亮了,衬得月色黯淡无光,远处有学院老师们停在门口的私家车,低调的本田和大众,偶尔也看得到玛莎拉蒂或者奔驰,两尊石狮子静静的镇守着‘科学’。
这是中国第一等的学府,莘莘学子云来潮去,这是富有中国韵味的一幕。
顾临一时想了很多,很多很多。
他想起那个颜州海曾经背过、却又当着众人的面打得他嘴角流血的师姐。
他想起那个那个素昧平生的陆鸣,在面对不平的时候,叶小寒说,颜师兄选择站在他那一边。
想到那个在黎明前选择一跃而下的惨烈人生。
想起他说的,脑子一刻不停歇的,计算着所有身边的一切,又无言的担着‘-80°制冷柜师兄’的名声的这个……傻子。
在这些他并没有亲身经历的他的经历中,颜州海仿佛始终是一抹淡然却温柔的影子,就像现在这个他一样,失控发了火,事后却去买水果,想要弥补,又在门口踟蹰。
葛秋书说得没错,冰冷而拒人千里的是他的外壳,壳子里的那个他偶尔昙花一现,就软得一塌糊涂。
这样的他,让顾临有抱住他,狠狠的、轻轻的、深深的吻他的冲动。
带着怜惜和毁灭的,带着焚烧的烈火般的**,不顾一切的,吻他。
要剖开他的壳子,挤进去,跟他死也死在一起。
什么‘Q’,什么论文出现了问题,他走不了不是更好?顾临心知肚明,他指责葛秋书对他有占有欲,那么他本人对他那就不叫占有欲了,简直是控制欲,毁灭欲,侵夺欲。
颜州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这人面色阴晴不定,眼神沉得比夜色更深,他看不懂那是什么,至少在他有限的人生里他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神情,他觉得莫名的有种什么东西在——爆裂,失控。
他下意识的保护自己,冲口而出一句“再见”,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顾临滚烫的手抓住了他骨头突出、嶙峋纤细的手腕。
烟已烧完,徒留余味,在三两行人经过的生科院大楼前,他抓住了他,大庭广众,天高地阔,好像人人都探出窗外看着他们,从已经作古的挂在墙上的一排排西方科学家,到最新一年进入系楼的研究生新生,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们,又好像根本没有人在意,二十八岁的顾临在某年四月的一天晚上,第一次抓住了二十五岁颜州海的手腕,肌肤相贴,温度灼人。
顾临呆住了,颜州海也呆住了。
但被抓住的人到底脑子更好使,更锐利,只是惊愕了一刹那,立即就挣脱了他,涩声冷道:“你干什么?”
十几秒,顾临手指动了动,才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水果……怎么没有我的份吗?”
“没有!”
颜州海转身就走,快步进了电梯,顾临跟在他身后,眼见着他蹙着眉不停按关门键,伸手把电梯门硬是掰开,然后一闪身就挤了进去。
小红帽老大爷:“……”
这人怎么不是翻闸机就是掰电梯门,诚心和他过不去嘛?但一面就站起身来,好奇心爆棚的去看保安室里的电梯监控。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