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面色微微一动,其实说到这里,他就已经大致猜到后续和结局了。
葛秋书也知道他应该猜到了,淡淡叹了口气:“后面的事还要我继续说吗?”
虽然是和他无关、且过去很多年的旧事了,但他莫名的想听完,于是顾临点了点头,他很认命的发现,只要是和颜州海有关的事情,他都想知道,无一例外。
喜欢一个人是从好奇开始的。
“在场的三个学生,两个博士一死一重伤,重伤的这个还生不如死,一个本科生完好无损的活下来了,怎么看都离奇,人嘛就是这样,就看你从什么角度去看——有罪推论或者无罪推论,当时就来了很多人讯问,几乎是一遍遍的问,其实颜州海心理素质算是好的了,但也濒临崩溃,毕竟是和平年代长大的十九岁的孩子,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眼前尸骨无存,另一个人因为保护自己而鲜血淋漓,那真的是鲜血淋漓,现场简直令人悚然,血溅得门上地上桌子上到处都是,衣服化在身上,抬走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下手,你知道有多可怖么?”
顾临嘴唇有些发白:“他刚才倒真是已经很克制了,后来呢?”
“他不说话了,怎么都不能说话,当时实验室还没有监控,院里、校方和警方轮流讯问,他是唯一的目击者和幸存者,除了问他没有任何办法,他也很配合的说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几年前中国还不像现在这样重视人的创伤后应激反应,眼看着自己说的话被逐字逐句的分析揣摩、落到纸上形成文件档案,我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但是这个过程当然是可以想象的残忍和煎熬,结束讯问后他去了一趟医院,回来后就不说话了。”
“怎么好起来的?”
葛秋书长长的叹了口气:“你见过烫伤烧伤的人吗?人体真皮层——简单点说,人的‘肉’之所以长成这样,是因为有皮肤包裹着,一旦失去了这层皮,‘肉’就会争先恐后的涌出来,不受控制,变得奇形怪状,所以很多人后来都不愿意出院了,因为和同类待在一起是他们最后的庇护。”
顾临:“……”
“……那位师兄本来脾气温和又爱笑,后来也真的一点点好起来,州有时候去看看他,陪他说话,但是没想到他外柔内刚,最后到底选了另一条路。”
顾临心里微动:“他从这扇门出去,然后跳下去了?”
“他留了遗书,直到死,他也选择保护颜州海,怕他再被人讯问,因为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其实他见州的次数最多。”
“遗书上说,他是自己不想活了,和任何人都没关系,事故也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遗书写得很平静,真的是很平静,好像前世今生来世都被他想通了一样,突然有一天就回到这里,大家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但他就是来了,选择了没有什么人的黎明前,看足迹根本没有任何迟疑的痕迹,直接从八楼跳下去,门外有监控拍到了,他的样子真像一只飞鸟,落地后粉身碎骨。”
顾临沉默良久,一言不发。
这故事扑面而来的残酷和血腥,让他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作为当事人的那个,又曾有多少血海翻涌的情绪,多少次在噩梦中惊醒,多少次因为自责而崩溃,又被那些或是谴责或是怜悯的眼神注视着、陷入深渊般的孤单无助?
葛秋书拍拍他的肩膀:“州的命运很坎坷,他是自己走到今天的,虽然很不容易,但人们不会因为一个人不幸就对他格外仁慈,反而对那些幸运的人充满艳羡,想让他们更加幸运,人性使然无可厚非,除此之外大部分人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比如我这样的旁观者,不过我觉得你不一样。”
顾临的心猛的一跳,淡笑道:“我怎么不一样?”
“我看得出来,你骨子里是有点执拗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直觉告诉我,你大概是不太一样的,至少对州来说,你应该是认真的,不管是友情还是其它。”
葛秋书是个聪明人,他没有明言。
其实顾临很清楚他没能形容出来的那个字是什么,他自己很清楚,那是个“痴”字。
“后来学院就把这里封住了,事实上给整栋楼都上了锁,层层叠叠的防盗网,禁绝学生上顶楼,杜绝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顾临喃喃的问:“他走出来,花了多久?”
“也没有很久,大概三四个月吧,他就好了,没事人一样继续念他的书去了,生科院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但到底没有因为这个拒绝他,一路顺利的保研转博上来,到今年整整七年——大概他的心里是有着很深很深的执念的,才支撑他重新站起来往前走,其实说真的,我是真的……”葛秋书把眼镜摘下来,低头揉了揉酸涩胀痛的眼睛,“真的没见过他这样的人,我在T大待的比他时间还长,我延期好几年,现在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以前的师兄师姐,和我同届的同学,后来是比我小的学弟学妹,这么多人潮水一样一年年的过去,从青涩少年到沉稳青年,我从没见过他这样执着的人。”
顾临淡淡道:“你想说什么?不妨明言。”
葛秋书凝视着他:“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他的眼神中既有探寻和不放心,亦有温暖和隐隐的希冀。
“……还有件事,以州的性格他肯定不会跟你讲,听说你是因为‘Q’而来的?”
顾临扬眉:“你也知道‘Q’?”
“当然知道,这个课题其实最初是我们一起推动的,但是他坚持做下去,我转到别的课题了,本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大约会一起毕业,然后申请去美国做博后,不过现在好像情况有变,不是我这边,是他那边。”
“怎么?”
“他的一篇论文好像出了一点问题,这篇文章应该就和‘Q’有关,你要是想关心关心他,不妨跟他聊聊,其实州是个心软的人,他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无坚不摧,那么冰冷无情。”
顾临笑了笑:“你也知道她们在背后怎么嘀咕他的?”
“他自己都知道,不就是给他取外号‘-80°冷柜’师兄么?”
两人相视一笑,有一种化干戈为玉帛、一笑泯恩仇的感觉,一番相交,顾临心里倒有些暗暗的佩服葛秋书了,不愧是T大高材生,又比颜州海大三岁,识人断事明晰,逻辑条理清楚,甚至防患于未然,把可能影响人际关系的隐藏危险提前解决掉,不给自己挖坑,也不给别人埋雷,心存良善,这很好。
顾临相信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
.
再见到颜州海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晚上七点了。
他在生科院外的一片小树林里抽烟,就坐在林子里的石凳上,顾临远远的看着他削薄的背影,黑暗里只有他的眼睛和手里一闪一闪的烟是亮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饭菜香气,不远处就是食堂和一排卖花甲粉、炸鸡排或者麻辣烫、还有珍珠奶茶和蛋糕甜点的门店。
顾临笑着在他身边坐下,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嘿然道:“我打小就看漫威,漫威你知道吧?蜘蛛侠、钢铁侠、Superman、毒液、雷神,还有复仇者联盟,美国大片,全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我小时候就觉得他们特别酷,也幻想过像他们一样一个响指就拯救世界——”
“一个响指只会毁灭世界,你看的是盗版?”
颜州海毫不留情的戳穿他。
“你真的看过漫威啊?我还以为你都不看这些的。”
颜州海把烟灭了,有些不耐:“你想说什么?”
“说话就非得有目的性?我就想跟你随便聊聊,说什么都行,不行么?”
颜州海一脸无语:“……你随意,但是能不能先把手从我身上拿下来?”
“不行。”
顾临笑眯眯的看着他,手臂不松反紧,勒得他脖子生疼,颜州海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索性放弃挣扎,就让他这么箍着了。
过了两分钟,颜州海忽然道:“你说的那些英雄我都不喜欢,我喜欢《奇异博士》。”
顾临:“……为什么?”
“因为时间感和空间感很酷,城市可以折叠,时空可以穿越,你想改变的事情可以一遍遍尝试,直到修正成想要的那样,不好么?”
顾临笑了笑:“我没什么想改变的事情。”
“那你很幸运。”
“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想改变过去又意味着什么?”
颜州海想了想,想改变过去意味着什么呢?后悔?难过?不幸?遗憾?但眼前这个人看起来一直是很快乐的样子,好像从没有什么事情让他为难过,那还是不要说这些词了,便淡淡道:“不知道。”
“傻瓜,意味着你肚子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你说谁傻瓜?”
颜州海被他语气里的骄纵和亲热灼伤了,仿佛生气似的拧起眉,又想起这天这么黑,就算皱眉头也没人看得清,于是就不皱眉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冷的样子:“我IQ值可不低,从客观角度来看,你这个称呼很不符合事实,建议你修改。”
“好的,小傻瓜,我们去吃饭吧。”
顾临从善如流,真的修改了——加了个‘小’字。
颜州海无语凝噎。
可可爱爱,没有脑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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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chapter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