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州一言不发的握着筷子。
“私人司机,一个月给你开一万二,另外餐补交通补贴话费补贴两千五,你自己租房子算两千,除掉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剩下的一定高于七千吧?不够吗?”
“不是……够不够的问题。”
顾临扬了扬眉,抽纸巾擦了擦嘴角,等他的下文。
“……我这份工作,老板待我很好,也不能说走就走,毕竟刚来的时候是他收留了我,要是因为您开的薪资更高我就这么不干了,好像也不太好,您说呢。”
“三千块钱,待你不薄?”
顾临要笑了。
“不是钱的问题……”
顾临一哂,摆了摆手:“我没什么别的企图,只是现在常常应酬,应酬嘛总要喝酒,的确需要一个司机,叫代驾可以,但是我不喜欢每天不一样的人来碰我的车,有个固定的比较好。”
“噢。”
颜州依旧面无表情的坐着,低头喝了口清水。
人声鼎沸,对着色香味俱全的一桌菜,他一口都没有吃,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不过店里人来人往的倒是纷纷往这一桌看过来,毕竟两个帅哥坐在一起吃饭,在哪个店里都是很惹眼的。
顾临很坦然的接受这样的目光,毕竟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早就习惯了这种带着惊艳和倾慕的探寻,颜州却好像并不习惯,但他自带着一层钢化膜,兀自黑着屏不理会,字斟句酌小心翼翼的说:“……要不,您晚上有需要的时候就跟我说一声,我来接您,就像现在这样。”
继续谈这个已经没有必要了,顾临已经看出来这位进城务工人员、车间小工兼职代驾是个比较执拗的人,还有点儿憨直,以及——讲他自己的义气,便当机立断的换了个话题:“你弟弟读高中还是读大学?”
“——大学,读法学。”
“唔,可以,”顾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你一定很骄傲。”
颜州笑了起来,黑黑的眼珠子上那层浮冰融了融,又蒸腾起几分雾色,他无疑是骄傲的。
也是农村常有的事,几个孩子里最出类拔萃最聪明的会去读书,其余兄弟姐妹供他上学,读出来以后有的全家都紧着他扒皮吸血,有的也忘恩负义,还有的各自骄傲,付出的不以恩为要挟回报,成功的也不会吝啬回报——当然这是比较好的情况。
所谓嫁人不嫁妈宝男,娶妻不娶扶弟魔,最好的是各自有界,心中有数。
“你……”
顾临各式各样的谈判桌也上了不少回,什么老板精英也都见识过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竟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不过颜州很聪明,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了,低下头抚了抚筷子,微笑道:“老板是想问我的情况吗?我——没有读书,高中毕业就出来了,我供他读书,快好了,还有两年。”
那他弟弟也有二十左右了,顾临没有鼓励别人读书的癖好,绝不会说“还有成人教育不如你再去试试”这种戳人心窝子的话,既然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一时就静了下来,揉了揉太阳穴,没有说话。
颜州微微一笑:“您呢?”
“我?我毕业,很多年了,不过原本也不喜欢念书,在学校成绩马马虎虎,混了几年就工作了。”
“噢,”颜州点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看来读书也没什么太大用处。”
顾临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问题。
马马虎虎的混几年,就能开得起卡宴,照他的意思,要么就是读书没什么用,要么就是社会有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
此时光线明亮,顾临的目光落在小司机的袖口上,那衣服已经磨损得很严重、很旧了,但是熨帖而干净,有种任凭时光流淌我自慢悠悠过日子的怡然,如同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一样,可他分明又知道这只是这人的外皮,有隐隐的情绪流淌在这层外皮之下,仿佛海面下的冰川,蜷缩起来的刺猬,坦然的仙人掌,有天然的防备机制。
他甚至不把自己俊美迫人的外表放在眼里,只是眼尾偶尔一抹淡淡的厌烦暴露了这种情绪。
长相俊美的人,要么自知美而美,要么不知美而美,像他这样自知美而厌恶的情绪,是这个年纪少有的,要么这人曾经沧海吃过亏,要么这人城府太深,或者赤子天成。
接下来的半个月,按着颜州的提议,如果顾临有应酬要喝酒,就提前联系,发个微信或者打个电话,约好时间他就来接他回家,三四月是多雨的季节,颜州倒没有再迟到,每天风里来雨里去,顾临按照市价付钱,不多给也不克扣,合作得还算愉快,至少顾临这么认为。
和思业公司关于“代号K”的合同也敲定得七七八八、就差最终签约了,工厂那边老侯一直盯着,原材料购入已毕,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和张新凯交手了几个回合,顾临也大致清楚了这人的套路,大约是年少清贫,一路读书读到顶,期间大约是自卑的,所以对年轻漂亮的女人保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狂热——骨子里烧灼的狂热,像是要弥补曾经的缺失似的。老侯一边爆着粗口对这高知骂骂咧咧,一边笑着找来几个绝色的少女,开了几瓶两三万的洋酒,彻彻底底的**几场,想把合同赶紧敲下来,没办法,这年头做生意,一个环节不通就是死路一条。
**过了头,顾临从脂粉堆里爬出来,松了松衣领,走出“金盏”夜总会想透透气。
一出来就看见了颜州。
乍暖还寒的盛春时节,早樱已成晚樱,残红替了浅粉,他站在卡宴车前,穿着一件深灰色衬衣,没有靠着他的车,人却微微低着头——在抽烟。
脸颊如同冰玉,就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银河系似的,疏离而荒芜。
顾临慢慢晃了过去。
看见老板,颜州立即扔了烟头,站得笔直:“您要回去了吗?”
“还没结束,”顾临倚在车门上,长腿交叠,又扯了扯领带,衬衣都有些乱了,却不在意,“今天怎么到早了,要不要进去……喝一杯?”
颜州笑了笑:“太贵了,而且——”
“唔,是贵,老侯下血本了,我都不忍心喝,”顾临双颊发烫,有些酒后的红,俯下身照了照镜子,续道,“而且什么?”
“而且我还要开车,酒驾违法的。”
顾临一愣,大笑起来,摆手道:“sorry,sorry,居然说出了这么蠢的话。”
“您喝醉了。”
他才没醉,顾临的酒量仿他舅舅,虽然会吐,但吐完了又是一条好汉,一双眼越喝越亮,越喝越妖,跟照妖镜似的通透,妖魔鬼怪无所遁形。但是和颜州见面,多半他必须得醉,必须得喝酒,否则叫什么代驾呢。
颜州想了想:“下血本,是很要紧的生意?”
“唔,还可以,一个老高知,四五十岁了见着女人还走不动道,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看起来衣冠楚楚,其实——”
“弱点。”
“嗯。”
“那也不全是坏事,起码对您来说。”
顾临失笑:“你说得对,投其所好,还得多谢他好这一口。”
他的小司机不以为意,白色的球鞋一尘不染,踩在路沿上半悬着身子,和“金盏”的声色犬马格格不入,显得格外清醒,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顾临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样子只有一个汉语词汇可以形容,就是——可怜。
他在可怜……他自己,还是在可怜他?
顾临忽然有些恼。
奇怪,以他们悬殊的地位差别,顾临本该是绝对的优势碾压,他拥有着这个社会大多数人都得不到的资源和地位,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和框架了然于胸,明白他们是如何运作的——无论桌上还是桌下明面还是暗里,怎么这么突兀的一个人站在这里,明明是一副温柔无害的模样,却让他背上有细细的汗冒了出来?
颜州垂下眼眸,“可怜”一闪而逝。
送他回家,顾临险些在浴缸里淹死,跌跌撞撞的爬到床上睡下,凌晨三点的时候被老侯电话吵醒,瞄一眼时间,就知道事情不对,立即翻身坐起,哑着嗓子问:“什么事?!”
“看微信,老子艹了。”
顾临立即挂了电话打开微信。
是老侯转的一份文件,是一篇发表在Neural期刊上的全英文论文,看日期新鲜出炉,正是美国时间的白天,他扫了一眼原文,就看到用红笔圈出来的一段——虽然整篇文章要论述的和他们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圈出来的这一段极为重要,因为附带着提出了另一种思路,顾临隐隐觉得不妙。
就在这时,老侯发过来一段话:
【老子艹他祖宗,这货验证了“代号K”可以被造价低廉三分之一的“代号J”替代!】
酒后的头疼剧烈袭来,顾临把手机扔到一边,双手捂着脸搓了搓,这种事搁在文史科,就好比一个史学家呕心沥血三十年写了部皇皇巨著论证某事没有真实发生过,就在巨著要发表的时候考古学家在地下刚好挖出了这件事发生过的铁证一样——生物制药也是如此,企业厂商呕心沥血,拼不过生产周期轮回,科研圈的一篇文章就能把市值上亿的产品打入无间地狱。
跑得快能活一时,跑得慢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