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爱成了春夏秋冬,你把我看成了甲乙丙丁。
美丽的花朵总会凋零,那是所有生命的宿命。
……”
顾临玩着颜州海两块钱一个的打火机,嘴里嘟嘟囔囔的唱着歌,五音不全,荒腔走板,在深夜里不断刺激着坐在操作台前辛勤工作的某人的神经。
如果你环顾一圈,就会看得很分明,小实验室里,左边是长长的黑色的操作台,台子上摊开的是四五瓶“钾”,溶液,锡箔纸,粗大的注射器,另一边则是一个电流操作平台,平台强光刺眼,被操作对象就是那一盒盒的“卵”——已经被注射过某种药物的卵,平台旁边是一台电脑,粗大的注射器被“泵”以提前制定好的速度缓慢推进,同时随着电流融入,针尖接通在小小的“卵”上,在电脑屏幕上逐渐呈现出心电图一样的波动。
操作虽然精细,但颜州海无疑是“卖油翁”级别的熟练了,所以整个实验室里安静得只有电流偶尔发出的“滴滴”声。
现在是晚上十点,某人实在是定力非凡,就这样已经坐了五个小时了。
除了偶尔喝水、上卫生间、抽烟,没有任何其它动作,顾临觉得这人实非人类,至少不是他曾经熟悉的那些人类。
五个小时里,顾临看完了一部电影,快进了三集电视剧,百无聊赖下,开始犹豫要不要开始看看《道德经》,或者《南华经》?
实在受不了,他就开始唱歌。
颜州海含着烟咳了咳,淡淡道:“别唱了,吵着别人睡觉了。”
“哪有别人?”顾临左顾右盼,他分明已经看好的环境,确定今天晚上这里就只有颜州海一个人。
“你旁边。”
顾临往旁边看了看,那地方好像是个箱子,用防水布罩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一时好奇,手贱的去拉防水布上的拉链,一拉就浑身僵冷的定在了原地。
“我艹!”
“我艹我艹我艹!”
颜州海捂了捂耳朵,拧起眉:“文明点,还有,顾总,麻烦您分贝低一点,不要吵到它们睡觉,它们有高血压,睡不好觉会影响实验数据。”
“你们还是人吗?你们每天做实验,一个人,跟一群老鼠在一起?”
顾临目瞪狗呆的看着那被分成三只老鼠一组的小型“监狱”,一团团雪白毛茸茸红眼睛的大老鼠安安静静的睡在一起,拖着长长的尾巴,笼子里无一例外的铺着厚厚的木屑,还有非常先进的投喂设备。
顾临鸡皮疙瘩炸了一地。
“注意避光,顾总。”颜州海睨他一眼。
好吧,顾临颤抖着手重新拉上防水布拉链,回头的时候隐约看见颜州海居然微笑了一下。
他倒不怕老鼠,只是觉得视觉上受到了冲击,还是很乖觉的离这“监狱”远了一点,坐到了颜州海背后。
“你……会解剖它们?”
“嗯。”
顾临:“……”
“其实跟医生做手术没什么太大差别,麻醉药,手术刀,不一样的只是我们做的是上游,探查致病原因,做出针对性药物,而医生是下游,对人用药是为了治病救人。”
顾临起了好奇心:“你们是怎么得到这么多得高血压的老鼠的?”
磕磕绊绊死皮赖脸的跟着颜州海混了几天,他也逐渐号准了这人的脉,知道只要是关于实验或者专业知识的事,他就会变得比较健谈,换言之,要是想听颜州海同学多说几句话,那就跟他聊青蛙和老鼠,癌症或者其它疾病吧。
百试不爽。
“动物之所以健康存活,是因为基因序列完整,逆向推导,只要在孕育阶段敲掉某个序列,因为序列缺失,生出来的自然会有对应的疾病,我们不能等着它得病再找来做研究,索性就定向培育一些这样的动物。”
顾临:“所以是生出来之前就注定了?”
颜州海叹了口气,难得的回头看向他:“觉得不怎么人道吧?就像乳牛产奶供人饮用,家禽家畜养来吃,这些动物养来就是为了代替人类试验药物,从而延长人类的寿命……有时候人类对自己的仁慈,就是对万物的残忍。”
人类对自己的仁慈,就是对万物的残忍。
顾临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觉得颜州海说这句话时候的样子实在是有一种难描难画的风情,既悲悯,又无情,既纯真,又淡然。
他喉头微动,眼神便有些深。
可他并不管什么仁慈或者残忍,什么乳牛还是老鼠,顾临眼里只有这人背对着他的时候暴露出来的薄薄两片耳朵,白皙得连血管都根根分明,让他难以克制的产生一种嗜血的、生杀予夺的**。
颜州海这样的人,只怕很难想象他心里在想着什么肮脏龌龊的念头——他只想撕掉他身上那层皮,把他禁锢在那劳什子操作台前,狠狠的,狠狠的咬住他的喉管,让他的眼睛因为**而迷离,让他的身躯因为他而颤抖。
他恨他的不知道。
又庆幸他不知道。
他要是知道了他怀有的这样的心思,恐怕一刻也不会让他在这里多待了,即刻就会让他滚出去。
颜州海自然对此没有丝毫察觉,只是继续背对着他忙忙碌碌。
顾临见过勤奋的人,但再勤奋的人也不是个机器,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像这样每天每天不间断的工作,还能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的?
除了骨子里对自己存着非人的苛责,无法有其它解释。
顾临翻来覆去的想,这几天下来,也就是那天在走廊里走着走着,他指着墙上贴着的论文和照片,跟他开玩笑的问:“你是不是也想有一天被挂在这里?”
没想到颜州海真的停下步子,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抬起头,凝视着硕大的一整面墙,淡淡道:“当然,毫无疑问,有志于此道的人,都有一颗被写进教科书的心。”
顾临忍不住要笑:“写进教科书里?”
这是什么理想?
“被写进教科书,就意味着是现阶段颠扑不破的真理,所谓真理,就是必然,绝对,一定,只要符合条件就100%会出现的结局。”颜州海后来拿起桌上一本厚厚的《分子生物学》,像捧着深闺梦里最温柔的情人,表情亦温柔至极:“如果有一天我学成,大概就会教这门课,当然,如果能被写进这样的教科书里,那也是无上荣耀,可以说,死而无憾。”
就像西方那些群星璀璨的、用他们的名字命名的各种定律或者规则,让自己的名字和宇宙并立,星辰璀璨万古长存,作为曾经存在的文明最高等级的呈现,何等荣光。
顾临为那一刻的他动容。
那个说着“死而无憾”的颜州海。
可他只是继续开着玩笑:“别,别说死,那不值当,人活百年,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你可别这么有宗教精神,世俗一点保证你活得更开心。”
颜州海就不说话了。
小实验室里,电流“滴滴”的响着。
顾临长久的注视着他削薄劲瘦的背脊,忽然道:“颜州海,你真的可以抛弃所有,为了你的梦想,无牵无挂,离开中国一走了之,去异国他乡一个陌生的城市再一个人奋斗下去?”
听见这话的人双臂微僵,没有说话。
他的手机恰到好处的响起,颜州海起身接电话,用浓重的方言低声说着些什么。
好像是他的家人,他的妈妈,颜州海只有和他家人说话的时候才没有一丝防备,像不染尘世的纯真赤子,但他基本什么都不会讲,不会说在长达七八个小时的实验之后他只是吃两个馒头一碟青菜,也不会说自己的腰酸背痛颈椎痛,他对自己在意的人,有近乎自虐般的自制力。
顾临有些暗暗的嫉妒,却知道这是无由来的无理取闹,自站起身,去卫生间里洗把脸,想让自己清醒清醒。
他真的是越来越不清醒了。
在昏暗的洗手间里站了几分钟,顾临收敛情绪,转身回去,见他已经打完了电话,又坐下来继续他的实验了。
顾临也坐下来,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气氛降到冰点,颜州海忽然舒了口气,淡淡道:“我一路跋涉到今天,就是为了你说的‘去异国他乡一个陌生的城市再奋斗下去’。”
这句话一说,气氛就降到冰点以下了,顾临抿着嘴坐在一边,翘起两条腿,因为角度的关系,他看不见颜州海脸上那深刻的悲哀和无助。
顾临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
颜州海似乎也察觉到了时间已经晚过了头,便转头看向他:“顾总,您先回去吧,我今天恐怕要通宵的,您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你是真不怕猝死么?明明白天也可以做的事,为什么非要在这里通宵?”
顾临冷冷的瞪着他。
他像是真的被气到了,一起身,门“啪”的一声重重扣上,起身迈着大步就离开了。
小实验室里,终于只有断断续续“滴滴”的电流声。
颜州海喝了口水,垂下鸦翅般的眸子,始终没有泄逸出半丝异常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