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双手一摊,微微侧过身,露出一副‘早告诉过你了吧’的神情:“我就说嘛,你今天肯定要请我吃饭的。”
颜州海一言不发的搁下水杯,重新戴上塑胶手套,白衣翩翩,朝小实验室疾风一样的奔了过去,顾临大步跟在他身后,成功在他合上门的前一刻撑住了门,颜州海咬牙抵着门:“别烦我,还有实验没做完!”
顾临就松开了手,门啪的关上了。
好像多一秒都不能忍受。
死寂。
颜州海舒了口气,重新在显微镜前坐下,继续他未完的实验。
半个小时过去,他抬起头松了松脖子,继续低头凝视显微镜下成千上万颗泡在玫红色液体里黑色浑圆的动物卵,把其中最浑圆漆黑的一个个挑出来,用一个个圆形的透明盒子装好,等待下一个实验步骤,这是个费时间的精细活。
时间倏然。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想,小实验室里只有他自己,还有身后不远处铁笼子里装着的十几只大白老鼠,那是另一组课题要用的动物——一群罹患重病的老鼠,等待着被解剖,或者被注射某种药物,从而得出一组一组的实验数据。
做着做着好像就进入了某种状态,好像强迫症发作,有种誓不罢休的劲头,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就在快到尾声的时候,他终于揉了揉眼睛,觉得有些疲惫,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小寒的声音:“……哎呀你怎么还在这里站着呢?颜师兄呢?天都快黑了,你吃过饭了吗?要不要带你出去先吃个饭?再在我们学校转转……”
门开了。
颜州海抿着嘴,一看顾临竟真的还在门外,就倚在走廊里的大冰柜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脸色居然没什么异样。
小寒左右看看,又缩了缩脖子:“师兄……”
颜州海一点头:“做实验,忘了。”
小寒扶了扶额:“师兄啊……”
她一副无言以对的神情低着头快步折回,一面又用十分同情的眼神对被遗忘的人致以慰问,火速的撤离现场。
顾临:“忙完啦?”
颜州海随口应了一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两个半小时,真的都过了饭点了。
“你平常都这样吗?一忙起来就根本不吃饭不喝水也不休息?”
“还好。”
门虽然开着,但颜州海没让他进门,顾临也就罕见的没有得寸进尺的跟进去,看着他干脆利落的收拾桌面,又把一盒盒什么东西小心翼翼的放进恒温箱,最后才擦台子,脱下手套和防护衣,锁门,一气呵成。
做完实验的颜州海就像某种餍足的动物,难得的看起来没有那么紧绷,顾临似笑非笑的跟在他身后,一直没说话,出了电梯,小红帽老大爷看着他们俩走在一起,居然只是对着颜州海笑了笑,比平日的慈祥和蔼更多三分,颜州海回以微笑,有些无语的睨了眼身边的人。
出了系楼,顾临一副凭君处置的模样,倒让颜州海犯了难:“你……”
他一脸期待这顿饭的表情,让颜州海的脸色有些许的不自然。
好吧。
看在他真的硬生生等了两个半小时并且错过饭点的份上。
颜州海把小电驴子骑出来,停在顾临身边,扭过头不去看他,低声道:“我只有这个代步,顾总屈尊了。”
顾临心中大乐,这个好啊,太好,极好。
“没事没事,我都可以。”他说着,长腿一跨,就坐上了后座,两个成年男人压在瘦弱的小电驴子上,顾临显然比颜州海要沉,车头明显就有些飘,颜州海用力把住车龙头,嘴里忍不住吐槽:“顾总,你是不是要减肥了?”
顾临瞧着近在咫尺的他那劲瘦好看的腰,正在犹豫能不能直接握上去,闻言不禁笑骂:“去你的,我是标准身材,是你太瘦了,细胳膊细腿细腰的,握不住龙头了吧?”
颜州海当然不会承认。
小驴子跑了七八分钟,停在了一处灯火通明的——食堂,跟前。
顾临已经多年没有吃过大锅饭了,其实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吃大锅饭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但此刻颜州海好像在做着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事情,顾临张了张嘴,还是跟在他后头进了食堂,似模似样的拿了餐盘,已经决定他吃什么自己就吃什么。
然后他就疯了。
颜州海的餐盘里,两只白馒头,一碟青菜,一只鸡蛋,别无他物。
“你……你就吃这些?”顾临在窗口前一把拉住了他,不敢置信。
“怎么了?”
馒头0.5一个,青菜1.5一碟,鸡蛋1元一个,一顿饭3.5元,像这样吃,一天三餐10块钱就可以搞定。
“蛋白质,碳水化合物和蔬菜,不好吗?”颜州海看着他,淡淡道,“你可以吃别的,卡给你,自己刷。”
打死他也吃不下这些东西,顾临目瞪口呆的拿着卡拎着餐盘站在窗口前,想了又想,决定还是不要浪费这难得的一起吃饭的机会,转身心不在焉的给自己买了碗牛肉面,特意要的大碗。
他端着面在颜州海对面坐下,颜州海嘴里衔着馒头,正慢条斯理的剥鸡蛋壳,扫了他一眼,把鸡蛋放下,从嘴里拿掉馒头:“你吃这个?”
“怎么了?”顾临说着,就闭着眼往嘴里塞了一口。
然后就知道颜州海为什么目光里充满了同情了。
有些费劲的咽下去,顾临啼笑皆非:“我说你们学校这卖的到底是面条还是钢筋啊?”
颜州海淡淡道:“还有水泥,你可以尝尝。”
顾临夹起一块切得薄薄的牛肉,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放下:“算了,忽然觉得丧失了勇气。”
颜州海:“我们学校的食堂比较难吃是公认的,不是针对你。”
真的是难以想象,吃着这样的东西,居然也是可以在顶级期刊上发表论文的人,顾临忽然觉得心头那一点气闷也散了,看着对面刚把鸡蛋咽下去、捧着馒头就着青菜小口小口往下咽的男人,轻声问:“上次去吃广东菜,你为什么不吃?不合胃口吗?”
“不是。”
“你上次和他们聚餐,烧烤啤酒,你喜欢这些?”
“……没有特别喜欢,他们喜欢。”
顾临心里叹了口气,就这么一会功夫,他就吃完了,抽出一张纸巾细细的擦了擦嘴唇和手指,又抬起眼问:“你就不吃了吗?”
他还没有回话,颜州海便淡淡续道:“你不吃这碗面,和我不吃广东菜,其实是一样的,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尝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又怎么还能平心静气的接受这么难吃的东西?”
他说着,就要收拾餐盘离开。
顾临心里一跳,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笑容明亮而痞气:“噢,搞了半天是在这儿点我呢?那是不是我吃了你以后就吃?”
颜州海:“……”
顾临像是生怕他再拒绝,立即拿起筷子:“那我吃。”
他将筷子一伸,叉起面条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两分钟就吸溜吸溜的全吃了进去,把碗底一亮:“怎么样?”
这人真是浑身充满了被娇宠出来的孩子气,颜州海拧起眉:“不怎么样,吃这么难吃的东西,够傻的。”
顾临跟在他身后去送餐盘,颜州海把饭卡收好,一转头,他倒已经先坐上小电驴子了,昂贵的风衣就落在脏兮兮溅着泥巴的后轮胎旁,长腿抻直撑在地上,可以想象行驶中屈起腿的样子有多憋屈,还对他笑了笑,颜州海忽然有些涩然,停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了?”
“吃饱了,想走路,不想骑车了。”
他说着转过头下楼梯,掏出一根“爱喜”含在嘴里,点燃了,吞云吐雾,沿着马路慢慢的走,在夜色的路灯下好看得仿佛神仙。
顾临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就低落了,却可以明显察觉这人身上流淌着无边无涯的伤感和孤寂,他独自走在前面,孑孓得背影让他想起那天他背着包,在受尽了他的羞辱后,一步步离开地下车库的样子。
顾临喉头一阵发紧,三两步追上去,与他并肩而行,旁边就是T大众多篮球场之一,许许多多的年轻男孩子在场上飞奔腾挪,打夜球,青春和尘土一起飞扬。
颜州海站在场外,眯起眼,一口一口抽烟。
“……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欠你一句道歉。”
“为什么?”含着烟的人扭过头看着他,脸上有莫名其妙。
“太多了。”
颜州海淡淡一哂:“不知道你说得是哪件事,我没放在心上。”
“颜州海。”
“嗯。”
“颜州海!”
“什么?”
他终于转过头来,目光第一次长久的真正落在他的脸上。
顾临双手插在长裤的兜里,心跳有些快,他看上去有桀骜不驯的飞扬跋扈,也有意气风发信手拈来的自信,可更多的是灼热得快要烧起来的炽烈,他想起从前的很多很多事情,也想到了以后的很多很多未知,仿佛什么也把握不住,哪怕时间流淌的此刻,都遥远得似乎自己并不活在当下,于是在T大校园里的球场边,花坛旁,路灯下,他伸出了右手:“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颜州海:“……”
顾临不理会他的冷,右手仍伸得直直的,有种伪装出来的和善:“我姓顾,单名一个临字,五福临门的临,临渊捕鱼的临,二十八岁,念的商科,至今单身未婚,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不赌,无不良嗜好,没有犯过罪,但是以前经常逃课打架,不是个好学生……很高兴认识你,我是说,三生有幸。”
良久,等到烟都烧完了,颜州海才淡淡的吐出两个字:“有病。”
他转身就走,没有跟他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