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娜说她现在上班的心情沉重于上坟的心情,这不是在乱说,其实还不如去上坟呢,至少那见的是自己逝去的亲人,无论对方生前对自己如何,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而上班就不一样了,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有时候真是相看两厌。
“怎么个相看两厌?”
这话是顾清英问出来的,她低着头扒饭,似乎并未真的听进心里去,顺口而出。顾鸿筝坐在沙发上翻阅杂志,上面介绍了各地的面食。她听到姐姐的问话,立即抬头看过去,书页从手指上慢慢地翻腾过去。顾清英一副闲适的样子,正伸出筷子去夹菜。顾鸿筝一阵恍惚,那天在图书馆的走廊上看到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姐姐?
那天之后,顾鸿筝连续三天都跑去图书馆一探究竟,她沿着走廊一间一间阅览室看过去,再未见到姐姐的身影,却清晰可辨地感受到姐姐在旁的气息。偌大的图书馆,庞大的人流量,单凭顾鸿筝的一双脚怎么可能顾及过来?
她立在自习室门口扫视过去,煞有介事的想要探寻到姐姐的影迹,却只见到黑压压的人头,嗅到难闻的气味,以及摩肩擦踵的碰撞。姐姐究竟在哪儿呢?顾鸿筝坚信顾清英一定是在图书馆的某个角落里,静静地呆着。
“说呀!”顾清英催促着索娜的回答。
顾妈妈却发话了:“她正吃饭呢,你催她干什么?吃完饭有的是时间说话。”
顾清英白了索娜一眼,放下碗筷一抹嘴,坐到顾鸿筝的身边,随手从桌子上的果盘上拣起一个橙子,费力的剥着皮。顾妈妈看见了,又说:“你不先去洗洗手?手上有油,怎么剥得利落?”顾清英抽了一张纸巾,擦拭着两只手,潇洒地扔到垃圾篓里去:“我擦手了,再擦一遍。”顾妈妈递给她一把水果刀:“用刀子切开吧。哎,再切两个,一会儿娜娜和卢声也吃。”
顾清英又白了索娜一眼,却没有透出厌恶的意味。索娜正卖力吃饭,并没有感知到不友好的眼神一遍一遍扫过自己。“哎哟喂,真是客人为大呀!妈妈,你和爸爸表面生了两个孩子,其实老天爷多给了你两个。”
索娜听见了,嘴里含着饭,说:“这是干爸干妈的福气。”
顾清英将刚刚剥下的橙子皮扔到索娜的身上,说:“吃饭别说话,看你喷得饭,脏死了。”
顾妈妈却说:“别乱扔!又给我添活儿。”
顾清英说:“一会儿我扫地,不劳您大驾。”她只是要与索娜开个玩笑,并没有恶意。
卢声接话接得利索:“我扫,我收拾。”
这下安静了。索娜和顾清英不觉四目相对,向着彼此眨巴着眼睛。片刻,两人才回了神。索娜憋着笑,浑身抖起来,连饭也不正经吃了。整张脸笑意满满,嘴角抽搐着,真是停不下来。
顾妈妈不高兴了,推了索娜一下,厉声道:“不想吃的话就不要吃了!”这话很奏效,索娜立马就不笑了。顾清英端起水果盘递到顾鸿筝的面前,示意她吃橙子。顾鸿筝的眼睛紧紧盯着姐姐的脸,漫不经心地取了一块儿橙子,突然开口道:“工作最近顺利吗?”
顾清英大脑一片空白,正不知该如何回答,身后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不顺利!”两姐妹顺势看向索娜,都是愣怔怔的。顾鸿筝没有任何称呼,索娜以为是在问自己,抢先说着“不顺利”,也不等在场的人发问,继续说:“我现在才反应过来,被分到这边来,其实就是发配边疆,拿我们当实验品。学校要改革,又不愿意大刀阔斧、劳师动众,索性就拿分校开刀。分校班级少,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拿来试试手。成功了就当积累经验,失败了也无伤大雅。我这教音乐的老师,下个月就要当正班主任了。教小孩子们唱唱歌,我倒是不怕。当班主任?我不得一下子老十岁?”
卢声说:“私立学校不好干,你可以考公立学校的老师呀。”
索娜说:“你以为那么好考?语数英老师的名额就那么几个,我们这种音体美老师,还不是好几年才会要一个?我又不是没考过!挤破脑袋都挤不进去。告诉你吧,我光偷偷摸摸地就考了五次,还不加正大光明的那两次呢。结果呢?一次都没考上。”
卢声又说:“去兴趣班当老师,挣钱还多呢。”
索娜说:“我有自知之明,别人给我戴高帽,我还是知道自己戴不戴得下。出去单干的话,我没那脑子,光招生这一项就让人头疼。出去给人打工?那还不如呆在学校里,挣得少不要紧,旱涝保收就好。我要是哪天不舒服,我就偷个懒,让孩子们上自习,或者放歌听。可要是在外面干?我就是死了,也得抬了去上课。”
顾鸿筝无声地笑起来。顾清英回道:“就冲你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你一点儿都不傻。”
索娜说:“傻不傻的,不是只凭别人的嘴说出来的,是自己想不想认。傻点儿就傻点儿吧,也不碍着别人什么事。”
顾清英笑道:“你这还算拎得清,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咱家人啊,都有这么个优点。不过呢,如果你这清晰的思维放在恋爱上,你也就不用吃那么多亏了。”
索娜也笑:“少拿那些伤心事怼我。”她现在笑得灿烂,谁能想到之前她为了恋爱的事哭成个什么惨样儿,仿佛全世界的男人都弃她而去似的。
顾清英又笑:“算算得有一打了吧?”
索娜狠狠剜了顾清英一眼,嘴角还带着笑,娇里娇气地说:“讨厌!别以为我不会挖苦你!你都三十六岁了,还没正经谈过恋爱呢!”
顾清英拾起桌上的橙子皮,一块儿连着一块儿往索娜身上扔去:“你这破嘴,给你堵上。”
顾妈妈的脸色真得不好看了:“收拾了吧!都别吃了!”
地上一片狼藉。
顾清英赶忙起身去厨房拿来卫生工具,刚扫了第一下,卢声就从饭桌前起立,从顾清英的手里取过扫帚。“我来扫,我来收拾。”
索娜和顾清英又是四目相对。顾清英机械一般被卢声将手里的扫帚拿了去,自己呆呆地立在原地。索娜抿着嘴笑,她发现顾清英的脸红了。
顾妈妈嘴里在赶客:“走走走,吃饱了都滚蛋,就知道站在这里捣乱!”
索娜和顾清英嘻嘻哈哈地向外走,卢声喊着:“等等我啊!”索娜说:“你和鸿姐姐一起走就得了。”大门被关上了,走廊上传来索娜和顾清英没正形的笑声。
坐在一旁的顾鸿筝将这情形看了个满眼,这时候,她将手中的杂志放到沙发上,起身帮着妈妈收拾饭桌。母女俩在厨房里说悄悄话,是关于陶循归国的事。算时间,应该回来了。顾鸿筝回说或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顾妈妈说:“你俩都四年了,除了时间长,也没有什么可值得让人的。他当初追了你一年,刚确定恋爱关系就跑出去了。两个人就在手机上看看说说的,这还不如古代人呢。”
顾鸿筝笑道:“妈,你这就夸大其词了,现在这条件好歹也比古代的人方便,至少能看见个影儿,听到个信儿,要是单靠飞鸽传书,我第一个就放弃了。”
顾妈妈停下了正在刷碗的手,想了想,问道:“你有这个打算了?”
顾鸿筝笑了:“没有啊,就是那么一说。熬过这四年,也不容易。就目前而言,我俩感情还在,每次通话都有说不完的话,我俩还不想分手。”
“他那个时候说四年一过就回来结婚。”
顾鸿筝的手泡进了洗碗池,鼓着腮帮子,说:“等他回来再说吧,如果感觉不对,我可能见他的第一面就会说拜拜。如果感觉对了,也有可能立即结婚。”
“他当时就是那么说的,要不是因为有他那样的承诺,咱也不会等着。”
顾鸿筝纠正道:“妈,我可不信任何人的承诺。以前信一点,现在呀,另当别论了,不管什么情谊,我都得保持清醒。”
索娜和顾清英停在二楼不肯向下走了。索娜指着二零一的门,道:“上次我走到这儿,那家的狗就蹲在门口,吓死我了。你不觉得二零一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吗?反正我每次一走到这儿,心就突突地跳。你见过这家人吗?过生日的时候,她还给你俩送礼物呢。”
顾清英说:“这有什么可怕的?人家就是出门少。那条狗是抚慰犬,顾鸿筝不是告诉你了吗?它通常不会攻击人的。”
索娜说:“可我每次走到这儿,我的心都会怦怦跳。”她的左手伸到自己的脖颈处,“感觉要跳到这儿了。”
“你心不跳不就完了吗?”顾清英说,“你呀,那是吃饱了撑的,咽不下去了。你可得少吃点儿了,别增加肠胃的负担。吃得那么多,吓跑了结婚对象就不好了。”
索娜笑道:“嘁,总有不嫌弃我的。”
顾清英笑说:“不嫌弃你的多了,可你一个都没把人家留住。”
索娜不甘示弱:“咱俩呀,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咱俩闹嘴仗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
顾清英说:“我无所谓呀,反正这个年龄了,听天由命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