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白明飞三年级、肖伯安二年级的一个暑假。
九岁的白明飞完全没有大一岁的哥哥的样子,一上高铁就跑到肖伯安的商务座包间里搞事,扒着肖伯安的脸捏来捏去。肖伯安白嫩的脸颊被他捏得变了形,但力道很轻,所以完全可以无视。
“你怎么不笑啊?”
“笑一个嘛。”
“肖伯安?”
“肖!伯!安!!”
车厢里回荡着小男生稚嫩又着急的声音。
白明飞嗓门很大,很快就有乘务员来敲他们商务座的门:“小朋友,不要在高铁上喊叫,这样不文明哦。”
白明飞转头又喊了一声:“对不起!”
“啧。”
肖伯安把书放下,他现在还很矮,脚还没能踩到地面上,吊在半空中晃了晃,似乎是有些烦躁。
今天是他和白明飞,还有两个妈妈一起出门旅游的日子,目的地是一个海滨城市,从上车到现在,白明飞就没有从他的座位上离开过。
见他放下书,白明飞更来劲了,爬上座椅,愣是要和他挤在一起。
“你为什么总是不笑啊?”白明飞问他。
肖伯安听他这个问题听了不下一百遍了,其实这种情况下他假笑一下就能解决的,但他实在是不想笑。
自从记事开始,他的每一次笑,几乎都是在和父亲外出的公开场合。
肖伯安的家族比白明飞家有钱得多,他爸一共有五个老婆,其中四个在国内都只能算是同居,和他爸在国内领证的只有他的妈妈江一梦。
江一梦是个孤儿,没有背景权势,成功嫁入豪门,是因为生下了全家十二个小孩中的唯一一个男孩,也就是他。
从小开始,肖伯安在家里唯一的避风港只有妈妈的房间,出了那里,他就要被全家上下一百多号人盯着,走到哪里都盯着。
他对家里的小猫笑了,同父异母的姐姐给他送了一只猫。
他看一朵花多看了几眼,同父异母的妹妹给他送了一束那样的花。
他摔在地上,不知道哪里来的四五个人一拥而上,把他扶起来,宝贝金子似的抱回屋里请家庭医生。
他一边接受他爸“不相信任何人”的教育,一边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装作温文尔雅的样子、做出豪门公子的风范。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情绪,也不让任何人有接近他的机会,因为他相信父亲说的话,他相信所有人都是虚伪的,都是带着目的接近他的。
就像面团装在模具里总会变形,他的人格也在过早的自我控制中变了形。
离开公开场合,身边的人不论什么时候看见他,都是一副骄傲的、对谁都瞧不上的样子,像个少爷,像个小大人,唯独不像个小孩。
“就笑一下好不好?别老和个木头人一样。”
不知道说了几百遍,肖伯安依旧是没笑出来。
白明飞沮丧地躺在椅子上,转头去数窗外缓缓移动的一座座山。
他感觉肖伯安的情绪就像山一样无法撼动。
他会用比喻句了,回头要把这句话说给老师听。
“白明飞。”肖伯安叫他了。
白明飞回过神,看过去,发现他还是没笑,升起的希望又落回谷底:“……干嘛。”
“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肖伯安冷着脸说,“我之所以能和你在一起,是因为白阿姨救过我妈妈的命,我和你在一起,是在给白阿姨面子,不是真的喜欢你。”
“哦,所以你不喜欢我。”
白明飞想了想,又看他:“不对啊。那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之前那么多次都主动和我待在一起?”
“恰好而已。”
白明飞指了指门:“哦,那我走?”
肖伯安突然就不说话了,也不看他,转头看窗外,一动也不动。
“你是不好意思赶我走吗?”白明飞眨了眨眼睛,“可是你刚才都说不喜欢我了,赶我走不是很正常的事?”
他还是不说话不回头。
“那我走了?”
“算了。”
肖伯安从身旁拿起书,翻回之前那一页:“你就在这吧,我怕你去吵其他人。”
白明飞嗯了一声,去看他翻书的动作。
肖伯安看的是一本经济学的理论书,对一个二年级小朋友来说,实在是深奥得宛若天书,纵使天才如他,也看得有些昏昏欲睡。
终于要到撑不住的时候了,肖伯安干脆地把书往桌上一放,摁下座椅的按钮,放平了座椅。
“干嘛啊!”感受到座椅在动,白明飞吓了一跳。
“睡觉。”
“那你打声招呼不行吗?”
他和肖伯安一起平躺,肖伯安习惯侧身睡觉,位置比刚才宽了一些,白明飞看见他眼睛都闭上了,先是从座位上跳下来,把窗帘拉上,然后拿了毯子过来和他一起盖。
妈妈们都在各自的座椅上休息,四周很安静,白明飞很快也困了,他闭上眼睛,半睡半醒间,感觉到身上搭了一只手,越收越紧。
他睁开眼睛一看,肖伯安和他贴得很近,人已经睡着了。
还说不喜欢他呢,抱又抱那么紧。
白明飞心里腹诽了一句,闭上了眼睛。
到达目的地后,他们乘坐快艇上了一座小岛。
小岛不对普通游客开放,风景宜人,沙滩上人也少,江一梦和白千花在躺椅上聊天,两个小孩就在沙滩上堆沙子玩。肖伯安堆的是城堡,白明飞堆的是坟墓——因为实在是堆不出形状,所以只能说那个沙丘是坟墓了。
突然,海浪打过来,海水冲塌了肖伯安堆的城堡,白明飞发现肖伯安的动作凝固了一下,脸上表情没有分毫变化,接着把手里的沙子往地上一扔,抱着腿在那里发着呆一动不动。
明明就很不开心,到现在还绷着张脸呢,也不知道绷给谁看。
“你要不要哭一下看看?”
听见身边传来这句话,肖伯安看了看白明飞,问:“为什么?”
“因为你心情不好。”他说。
肖伯安:“那为什么要哭?”
“因为这里没人看你,”白明飞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不开心,而且海浪声这么大,你哭一下,阿姨也听不见。”
“哦。”
肖伯安看着被冲塌的那堆不成型的沙子,眼神呆滞。
白明飞没再看他,低下头,继续堆他的沙丘坟墓。
堆着堆着,在耳畔的海浪声之外,他听见了小孩哭的声音。
闷闷的,不知道是谁。
他寻声望去,发现肖伯安正把头埋在膝盖上,肩膀不住地耸动。
海浪声掩盖他的哭声,白明飞停下了堆沙丘的动作,挪了一点位置,挡住身后两位母亲的视线,伸出满是沙粒的手,像妈妈哄他时那样,轻轻抱了抱肖伯安。
“没事了,咱们待会儿离远一点堆,好不好?”
肖伯安不说话,肩膀还是在耸,怎么哄都哄不好。
白明飞有点着急,他左顾右盼,突然惊声道:“阿姨来了!”
肖伯安立马把脑袋在肩膀的衣服上用力蹭了几下,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头一看,妈妈在远处的沙滩椅上和白阿姨嗑瓜子聊天,看都没看这边一眼。
回头看见白明飞得逞的笑容,他恼羞成怒道:“你骗我!”
白明飞挑眉:“我就骗你,谁让你说你不喜欢我。”
肖伯安气鼓鼓道:“那又怎么样?”
白明飞问他:“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肖伯安坚称:“不喜欢。”
“不喜欢是吧。”
白明飞抓了一把沙子,扯开他的衣服塞了进去。
瞬间,背上好像爬了无数只小虫,肖伯安触电一样站起来,疯狂抖衣服,发现一些半干的沙子还是黏在上面,又赶紧脱了上衣,紧接着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打算反击。
一站起身,人已经跑出十米远了。
“你给我站住!”
肖伯安捏紧沙子追了过去,没追上,干脆采用远距离攻击,把沙子往他身上一扔。
风也在帮他的忙,那阵风把他扔出去的沙子全扑在了白明飞的后脑勺上,黑色的头发都变成了黑棕色。
这可比扔在衣服里面难受,白明飞尖叫了一声,转头跑过来要和他拼了。
肖伯安转身就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他没力气了,瘫倒在沙滩上坐下。白明飞到底比他多吃了一年饭,力气比他大,趁机把他一把推倒在沙滩上:“我抓住你了!”
肖伯安愣了,因为他看见白明飞的表情变了。
白明飞回过神,指着他说:“你刚才笑了!”眼神和语气和发现新大陆一样。
“啊?”
肖伯安“啊”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
“哦,原来用沙子可以让你笑。”
也不知道白明飞从哪里得出了这么个结论,二话不说,又从地上捡了一把沙子。
肖伯安是真怕他把那玩意儿塞自己裤子里,在短时间内实现了治疗面瘫的医学奇迹,笑着站起来,不住后退:“别,你真的别……我靠我都笑了你还要干嘛?别过来!”
“报仇啊!”
“你明明就是故意的!”
他撒腿就跑,白明飞在他身后猛追,海滩上回荡着两个小孩放肆的笑声。
小孩子的内心是很容易发生改变的。白明飞用一把沙子就轻松撕碎了肖伯安脸上的面具。
也是那天从沙滩上回来,肖伯安半夜敲开了他的房间门,别别扭扭地说他晚上害怕,不好意思找妈妈一起睡,想和他挤一挤。
从那以后,他们每次出门,都会在一间房里挤一挤。这个习惯就这样持续到现在。
即使现在已经长大了,肖伯安晚上肯定不会再害怕了,白明飞还是无法拒绝他晚上一起睡的要求。
因为他虽然嘴上说要肖伯安不那么在乎自己,自己却和以前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肖伯安的感受。
他们对彼此,没有条件,毫无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