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大厅无人,漆黑一片,只借着外面映些红光进来,颇像在门口洒了滩鲜血。
细数之下,酒幡上大红灯笼挂七盏。
莫难暗道:双数揽人,单数招阴,这店可不像做“活人”生意的。
他潜到后院,悄声翻上屋檐,踏着青瓦沿着二楼外面挨个探看每间卧房。他从乾坤袋掏出“引风符”贴在窗棂,一阵阴风悄然而至,窗框随即露出一条缝来,借着月光他侧身朝里张望,刚靠近就有扑面而来的霉味冲得人两眼一翻。捂住口鼻再贴过去,房间里床榻整齐,灰尘遍地,能看得出长久没人居住。
风落符化,莫难一连看了好几间都是如此,更是疑惑。这老板娘总共就没收拾几间屋子出来,是拿准了不会有多少人经过,两三间足矣?还是说……根本用不上这么多房间住人?
身后街道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每家每户的烛光早已熄灭。从他的角度往下看,整座镇子死气沉沉,惟余楼下的红灯笼悠悠晃晃,以及二楼尽头他和丘尘住的那扇窗泛着暖黄的光,烛火摇曳中还能隐约看见投在窗纸上那道端坐案前的影子。
莫难继续蹑足前行,终于在离他和丘尘那间屋还有两扇窗时,敏锐地觉察到某间房里头传来的动静。他贴耳在墙面,不让月光把他的影子映上窗户,凝神细听,有不断的“沙沙”声,像是在地上拖拽重物发出的。
他静立半晌,亦不见有人从客栈里出去,余光中一团黑烟缓缓上升,竟是从后院方向飘起来的。莫难一瞬便否定了把丘尘叫上的想法,以免两个人动静太大打草惊蛇,依旧轻点脚尖移到另一头,躲在边沿处往院里偷窥。
视线一寸寸扫过,最终锁定院中央的水井。一团黑影缩在井砖底下,垂着脑袋出神,脚边置了盆碳火,燃烧吞噬着一沓黄灿灿的纸钱,“滋滋”冒着黑烟,忽明忽暗的火光打在那人侧脸,显出一张对莫难而言不熟悉也不陌生的面孔,仿若长期营养不良般干瘦,此时更是没有光彩。
那小小的黑影可不就是不久前领着他和丘尘进屋的杂役丫头——禾禾!
莫难往她身上打量,暗想刚才在屋里的人莫非就是她?
她在给谁烧纸?看上去又那么难过?
还没等他细想,从后门走进一高挑黑衣女子,径直走到禾禾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面色不复风情,此时冰冷带着不屑,一脚踢翻烧纸钱的碳盆,覆到地上“哐当”一声。
瞬间火星四溅,禾禾身躯猛然一颤,从地上狼狈的爬起来就要逃走。
高挑女子怒喝道:“你跑什么!”
她背对莫难,可一开口,便听得那就是老板“凤娘”的声音。
禾禾顿了脚步,转过身面对她,静默的站在原地。
“你这是什么表情,你怨我?”凤娘不可置信,转而笑着嘲讽道,“呸,你也配!”
莫难听她又啐骂道:“杀完人又蹲在旁边给他烧纸钱,你装什么好东西啊?人家可稀罕收你的这份?惺惺作态给死人看,朝着活人龇牙咧嘴,你什么本事啊?”
禾禾张嘴想反驳,却只能嘶哑着吼出“啊啊”声,对争吵的局面毫无作用,反而让凤娘更加把矛头对准她,吐出尖锐的讥讽。
“你善良,你大方,你被人毒哑了还乐呵呵的原谅那贱人。”
“明媒正娶的发妻,抵不上丈夫从青楼带回来的娼妓。”
“那伪君子是怎么把你这个哑巴丢出家门的?你又是怎么爬上乌涂山找我的?这些你怕不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禾禾急切地比划,莫难看不懂手语,可凤娘却是被她气到连连发笑,笑得尾音发颤,笑得前仰后合。忽地她嘴角一收,满身戾气,冲上前狠狠给了禾禾一巴掌。后者偏着头怔愣在那,维持着姿势,片刻垂眸,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落到地上。
凤娘攥紧了打她的手,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溢出鲜红的血丝。她摇着头,近乎失声道:“你还跟我面前维护他!什么叫他许诺你一生一世,什么叫他有了别人还会爱你,什么叫他说会好好照顾你和孩子……”
“何幼禾!!!”她嘶吼道,“你知道吗,你来找我那年,我正在给我大哥守孝,三年孝期都没过,我顶着师命规矩留下你,差点就被赶下山!”
“我知你从小便属意你那位情郎,你从小便念着你的情郎如何如何,听不得旁人说他滥情、花心、对感情不专,你偏认定了他。后来呢,我和大哥上山求道,你如愿嫁进去为人贤妻,可惜好景不长,伯伯婶子病逝之后,你娘家没了依靠,就认命的在那府里被人糟践。”
“他不要你了,你没地方去,倒是想起我们这两个童年玩伴了。我大哥至今尸骨未寻,你知道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那几年我每天都想随他而去,若不是你出现让我觉得这世上还有亲人,我早都守完孝一头撞死了!我只恨……我只恨当时为什么没有带着你一起去死!”
“你需要我帮你回忆吗?那天你爬上乌涂山,倒在我师门观前。乌涂山规矩不留外人,我可怜你,求着师父暂时收留你,硬扛戒鞭十下,被打得皮开肉绽,那疤到现在还在我身上!你当时是怎么哭着抱着我,眼泪混在血水里,保证要和我在一起一辈子,从此我们就是至亲姐妹的?”
“可是呢?一月之后你居然有了身孕,你兴高采烈不顾我阻拦也要下山,我伤都还没好,我哭着求你,我甚至说可以帮你养孩子,你都非要去找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那好啊,你去了,你倒是好好过日子啊,你怎么又给自己弄成那副模样?!”
“若不是我不放心你,算着日子下山寻你,哪会有人从乱葬岗把你捡起来?你说啊!我背着你,身上全是你的血,像两个血人一样去了医馆,所有大夫都说你何幼禾要完蛋了!——是我!是我一个头一个头磕在地上,磕在装着我所有银子和地契的钱袋子上,才让他们愿意勉强一试。”
“要不怎么说你命大福薄呢,都那样了还能活下来。你产后晕死在榻上,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稳婆都没离府呢,就被你好郎君和他那位小妾连人带榻给扔出去了。我找到你的时候那血正汩汩往外流呢,我请问你那位好郎君在哪呢?我告诉你,他正抱着他新立的三妻四妾好生快活着呢!”
“我又怎么知道的?那时你烧的迷迷糊糊,一遍遍的疼醒,一遍遍的流泪,又一遍遍的在我手心写着让我把他们都杀了。——好!反正我孑然一身,我去帮你做,我去帮你杀!我冲进他府里,那男人正左拥右抱,一榻三娇,满口污言秽语,用关于你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取悦侍妾,我一怒之下把你的好郎君和那些女人全杀了。”
“后来我被废了修为,被师父逐出师门,可你治疗还需要钱,我身无分文,我去偷去抢,被人发现打得像过街老鼠。要不是被先生救下,我体质受损短时间恢复不了,只好学这些外道去替他办事换银两,你以为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知你想一死了之,是我强迫你活。你怨我带你走上歧途,恨我逼你杀人放火,可若真要一笔一画的去算,真要论起来,论这天底下谁最不该怨我恨我,唯有你——何幼禾!你欠我太多了,这辈子你还不清的!你就该继续认你那条贱命,哪怕苟延残喘也得给我活着!”
她说到最后几乎癫狂,对面被她指着鼻子骂的何幼禾似乎这些年听得太多,脸上早已麻木,只有源源不断落下的泪水才能看出她心中亦是波涛汹涌。
发泄完,凤娘深呼吸几口,用力抹上发红的眼角,努力恢复到平静的语气跟她说:“晚上那波走尸没起成,我刚才去看,是被人提前控制过,就不为其他人再控了。依你描述,追你的人应该就是住在东厢那两个。单看那白衣男子的佩剑和气质,大概能猜到是我们惹不起的,先别轻举妄动。晚上我那番试探,他们没有异议,看样子并不是本地人,若是他们明天还活着,就趁早赶他们走吧,免得多生事端。等晚上先生来取完货,我们就能离开了。”
何幼禾依旧没有反应,凤娘瞥到碳盆,顿了顿道:“纸钱别烧了,没用的。人死都死了,用愧疚是弥补不了的。这里已经一点人气都没有了。我们……反正迟早都是要遭报应的。”
说罢,她叹了口气,伸手把头顶束起的高尾放下,满身疲惫回了屋。
禾禾缓过神来,把院子打扫干净后也离开了。
莫难趴在墙边驻足良久,腿脚都麻了几轮,趁此时没人便无声无息地绕回前厅,上了楼。
他刚要伸手,像是有心灵感应般,卧房门先一步被打开。莫难与那鹤纹白袍,腰悬佩剑的白发青年面面相觑。
他道:“不是让你待在房里,你这是去哪?”
丘尘衣冠楚楚,面无表情,想来已经处理好情绪,还把自己被揉乱的头发收拾了一下,此时又是白光渡身,风度翩翩。他看着莫难回道:“寻你。”
莫难想到什么,突然问道:“你刚才可听到什么声音?”
丘尘摇头,莫难把他推进屋,关上门,简要说了一下刚才的事情。丘尘听完神色如常,对这些家长里短恩怨情仇向来不感兴趣,反倒问道:“汝之所见?”
莫难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据我推断,其一,这二人杀人如麻,数量不在少数;其二,她们不认识丘氏家纹,那位杂役禾禾去起尸可能也只是按命办事,并不是她们故意为难丘家;其三,她们从属于一位‘先生’,此人不亲自露面,但和她们有某种接头交易。”
见丘尘颔首,莫难得意洋洋继续道:“我们从西边一路上来,发现起尸地在墓场,墓场的位置又很巧妙,夹在新希镇和丘氏分家中间,走尸也是近几日才出现,很难不怀疑是在替什么打掩护。”
丘尘接道:“货。”
莫难握拳击掌,大呼:“对,就是凤娘口中的‘货’,这‘货’是什么,可能在此事里至关重要。”
丘尘思索片刻道:“你方才听见有拖动某物的声音,楼下大厅又有剩下的饭菜。”
莫难心领神会,顺着他说:“可能在我们之前有人来到这里,用完饭菜上了楼,但是这家客栈吃的喝的都是加了料的,于是他中招了,那拖动的声音就是禾禾在拖他的尸体!”
随即他又为难道:“可我在上面站了半天,也没看她把尸体带出去,能藏哪呢……”
莫难一遍遍回忆着刚才的场景,忽然,他双眼一亮,猛地拉住丘尘的手臂道:“井!是井!”
温热的触感一闪而过,莫难掐着腰转身大笑,疯狂得意自己的聪明才智。
身后丘尘盯着右臂,半晌抬起左手,覆在他方才抓过的地方,两臂一齐偷偷藏于案下,看着他意气风发的背影,眼露柔光。
“丘尘!”谁料莫难突然转身,丘尘迅速扭头“嗯”了一声应他,动作太快,并没让他注意到自己那抹慌忙藏匿的眼神。
莫难只当他嫌自己吵,可他这么吵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索性不管,把刚才要说的与他道:“你在这等着,我去井里看看。”
丘尘脱口而出:“我同你去。”
这次莫难没有拒绝,他本身灵力不足,井底又不知什么情况,多个人多个帮手,于是爽快的应了下来。
一玄一白两道身影推门而出,隐藏在夜色中潜入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