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了下来,书房灯光摇曳。宁旭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帮你干这么多活,不得留我们吃顿好的?”
对于好兄弟,陆瑾秉持着往死里压榨的原则,无情地拒绝了:“家蓬园都是你家开的,你上我这要什么饭。”
宁旭:“……”
“我知道了,”他一脸痛心疾首:“就因为我跟你家随从穿的像了,你今日对我就如此残忍!”
陆瑾毫不犹豫地嗯了一声:“沈渊也忙这么久了,你就带他去吃一顿好的,小孩还在长身体。”
宁旭:“……”
他带着沈渊愤愤不平地离开了。当然愤愤不平的只有他自己,沈渊一脸开心。
温楚扫视了一圈房间,书房只有笔墨纸砚和满墙的书。他啧了一声,站起身也准备离开。“你房间里有吃的?”陆瑾一眼看穿他的想法,哗地一声拉开手边的一个抽屉,拎出一盒糕点放在桌子上,笑道,“我有。”
温楚看了一眼糕点盒,意志坚定:“吃正餐的时候就不能吃零食了。”
陆瑾挑眉,拍了两下手。门外的佣人好像早已恭候多时,听到声音后就纷纷端着饭菜进来了,片刻功夫便摆了一桌。如果宁旭知道他们走后不久这间书房是这个盛况,又得跳脚。
于峰安顿好王慕安之后就守在了书房外面,于墨一脸不可思议,侧头看向他哥:“我没看错吧?殿下不是从不允许任何吃食出现在书房吗?”
于峰撩起眼皮看向于墨:“你回来之后干什么去了?”
于墨说:“殿下让我把温先生房里的被褥什么的全都撤了。”
说着他灵光一闪:“啊,殿下不想让温先生回房!”
于峰不想跟自己天真单纯的弟弟讨论这种问题,一把揪住后衣领拉走了:“回去吃饭。”
别的不说,陆瑾在吃的方面讲究极了,不论荤素全是最高配置,从选材制作到完工摆盘都完美的无可挑剔,温楚筷子悬了半天硬是没下得去手破坏这些艺术品,半晌抬起眼看向陆瑾:“你们家厨师工资多少?”
“不好吃么?”陆瑾不明所以,“不会吧,他们手艺还是挺不错的。”
他筷子一拨,夹了个丸子过来:“这个是甜口的。”那瓷白的小碟子里面一共三只丸子,用青菜垫着,旁边点缀着一些白色的小花。
这下完整的摆盘就缺了一个角了,略微强迫症的温楚看起来很不舒服。
“……”但开了个头就不用纠结先破坏哪个了,温楚夹起丸子咬了一口,眼睛不自觉亮了亮。
陆瑾好像不饿,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东西,眉眼含笑:“这些可是我们厨娘的独家手艺,她们自己精心调试琢磨出来的,离开世子府就再也吃不到了哦。”
温楚:“……”这个人无时无刻不在威逼利诱他。
虽说是摆了一桌子,但是每碟的分量都极小,温楚成功实现了光盘行动——以往因为胃的原因,他连点一次外卖都要吃好几顿才能吃完。
在马车上漂了半个月才回到家,温楚只觉一路舟车劳顿,吃完饭就困得不行,临走前还不忘交代:“记录员记的东西还是记到德佑身上了,上朝什么的别来找我。”
陆瑾长腿一迈来到了他跟前堵着路:“去哪啊温先生。”
“睡觉。”温楚眼都不抬。
陆瑾一脸遗憾:“啊,客房不向阳,一月未住过人也没打扫过,晚上回来我才看到于墨让人把被褥拿出来晾了。还是拜托温先生在主殿寝房委屈委屈了。”
主殿寝房……温楚就知道。他无奈道:“世子府现在又穷的连一床多余的被子都没了吗?”
陆瑾揽着他的肩往主卧走,语气非常难以置信:“奇怪,都那么久了你怎么还没习惯跟我住一屋,不应该啊。”
他还在怀疑自己的魅力。
温楚看着他,莫名轻轻勾了勾唇角。
主卧的配置确实比客房高了不少,床都软了许多。也许确实有点累了,温楚洗完澡后很快就迷迷糊糊,任陆瑾趁人之危在脸上乱亲了好几下也懒得睁一睁眼。
无端就入了梦。那是一处很温暖很漂亮的花园,温楚视角很矮,应当是梦到小时候了。所有人脸都是模糊的,包括他记忆中很遥远的两个人。
“我天,温哥你快看!”一个穿着正红色连衣裙的女士眉眼弯弯,举着摄像机,声音清丽,“我家宝贝这个角度好漂亮!”
接着是一道低沉温厚的声音,很宠溺地笑道,“你还拍,等宝贝长大了看到你给他穿裙子肯定跟你急眼。”
女子笑着过来抱起了温楚:“怎么可能,小公主很温柔的对不对?”
小公主一点也不温柔,推开妈妈,小脸气鼓鼓的,话还说不清楚:“我……我不要,裙子!”
女士一本正经的哄他:“宝贝啊,不是只有女孩子才穿裙子的哦,我家宝贝这么漂亮,穿裙子也好看。”
小温楚反抗无果,只能嘟了嘟嘴以表不满。楚女士没忍住,一偏头笑开了,不远处温先生举着摄像机咔嚓一声。
温楚不用想就已经猜出照片是什么样子,就好像他看过很多次一样。他努力地想通过梦中小温楚的眼睛看清那两个人的模样,想再看一看他们温润的笑,可是小温楚此时还赌着气,并没有看逗他的爸爸妈妈。
华北地区夏季的天气还是很多变的,没多久乌云就飘了过来,天色暗沉。两人牵着小温楚进了屋,期间还在讨论着什么东西。
楚女士说:“那玉是妈留下的,真的要把芯片和线路弄到里面么?万一不小心碎了怎么办?”
“没关系的,碎了也有办法黏起来。这是老人家一辈子的心血,现在马上成形,他们却再也看不到了。”温先生答,“这玉跟了他们一辈子,研究组既决定把选择容器的权力交给我们了,我们也让老一辈的人见证一下成功。”
“也是。”楚女士点点头,接着转了话题,“哎那小姜真的不错诶,好聪明,把研究组卡了快一年的难题给攻破了。”
“嗯,这届新研究员都挺不错的,态度摆的也正。小姜才不满20岁,是这一辈年轻人最有潜力的一个。”
……
温楚太想看看父母了,但小温楚不抬头他只能看到地面,很焦急,连两人说了什么都没太注意,努力控制着梦里的那具身体,却都以失败告终。然后就醒了。
窗外依然一片漆黑,陆瑾躺在旁边,一条手臂搭在他腰上把他拥进怀里,呼吸平稳。
做清醒梦很累的,温楚现在脑子像要炸掉一样疼,心脏也突突地跳。他本不想打扰陆瑾,想着动作轻点下床,结果刚动一下陆瑾就睁开了眼睛,声音沙哑:“怎么了?”
温楚说:“我下去喝点水。”
陆瑾起身跟他一起下了床,点完灯后皱眉道:“水是凉的,我去厨房……”
温楚摇摇头,拉着陆瑾的胳膊坐下:“别忙了,凉的就行。”
温楚情绪低落,闭了闭眼,努力回想着刚才的梦,缓了一会心率才逐渐恢复正常。直觉告诉他,他刚才一定梦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梦里他并没有在意。
朦胧中他记得母亲提起了玉。
十三年前,姜决在他后肩植入一块芯片,想通过控制他的脑神经来控制他的行为。这个实验不可避免地对温楚的大脑产生了很多损伤,以至于温楚对十三岁以前的记忆非常模糊,就连他最想记住的两个人在记忆中也从来都看不清。
唯独拧断兔子那一幕,那个时候温楚七岁,距离实验室发讣告称温家夫妇为科学献身刚满一年。那个时候小温楚隐隐有了些抑郁的趋势,但对柔软的小动物还算比较上心,但姜决把他心里仅剩的一处柔软变成了噩梦。
一只温热的手背贴在了温楚的额头上。温楚从怔愣中回神,抬头看向陆瑾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些迷茫。
“怎么回事?”陆瑾担心道:“不能又发烧吧?”
“没有。”温楚笑了笑,“梦见了一些小时候的事。”
“是吗?说来听听。”陆瑾搬着椅子朝温楚挪近了几分,透着无穷的兴趣和兴奋。温楚在跟他说梦到了什么!温楚在跟他分享儿时记忆!
“梦里的事也记不太清了,但他们好像提起了玉佩。”温楚又倒了杯水一口饮尽,嗓音终于不那么沉了。
“……”陆瑾还以为能听到什么童年趣事,眼中的光忽闪了两下,接起了话题,“是暗荧么。”
“应该是。”温楚说,“是我父母牵头决定把设备安装到玉佩里的。”当时看到那块暗荧就觉得特别熟悉,想来自己小时候应该见过许多次。
“哦。”陆瑾眼角都耷拉下来了,声音委屈的不行。
“……”温楚挑眉,笑了笑,“我父母是一对很随和的人。”
陆瑾像一只宠物狗一样呼地竖起了耳朵,眼睛也亮晶晶的。
“他们都是研究员,生前研究的最后一个项目应该就是时光机。”温楚道,“他们的样子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喜欢穿红色连衣裙,父亲总是一年四季的黑白灰。”
“我父亲姓温,母亲姓楚,当年因为我叫温楚还是楚温纠结了好久,”温楚嘴角轻轻扬起,眉眼含笑,“后来听说是母亲觉得楚温没有温楚好听,就定了温楚。”
“其实相对于外界眼中母亲温和、冷静的形象来说,在家里她会比较跳脱一点,喜欢记录生活,总是买很多女孩子的衣服给我穿。”
这个曾经让小温楚气鼓鼓非常无奈的小癖好,如今温楚非常平静地讲了出来。现在想想,不管穿男装还是女装,那个时候的温楚都是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候。他从小因为长得漂亮、声音又奶凶,很受研究院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的喜欢,经常会有一些胆子大的实习生悄摸摸给他塞平时父母不怎么让他吃的小零食。
“我家算是一个学术世家吧,不止是父母,祖父祖母外公外婆都是搞学术研究的,有的研究理论物理,有的搞应用物理,那玉佩里的机器叫时光机,应该是有三代人的心血在里面。”温楚垂了垂眸,声音平和到像是在讲别人的生平。
这段话挺多专有名词的,陆瑾听不懂,但知道他介绍的是家里人从事的行当。
陆瑾毫不犹豫地应道:“所以那个人剽窃了先辈的成果,还拿这东西来害人?”
“不错啊,还知道剽窃成果。”温楚眉毛扬了起来,“但不全是吧,姜决很聪明,也是研究组的一名成员,我父母过世的时候时光机也只是成型,具体功能还没研究明白,后续繁杂工作都是姜决做的。”
如果姜决一颗红心向党,将会极大地推动中国科技的发展。所以最后那些前辈们发现了姜决的异心后第一个念头都是可惜了。
“那……他到底对你做过什么?”陆瑾心提了起来,莫名有些紧张。
他其实很想知道温楚的过去,但又怕听到那些残忍、黑暗的往事。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都不想让温楚受一丁点的伤害。
可是有些伤害已经发生了,陆瑾知道自己无法感同身受,但他想尽他所能给温楚最好的安慰和陪伴来弥补他所缺席的这二十多年。
温楚目光柔和,伸出手覆在陆瑾的手上按了按,笑道:“别担心,都过去了。”
“这不一样。”陆瑾掌心一翻,指尖强硬地挤进了温楚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我既心悦于你,就不光是喜欢你的现在,也会喜欢每一段在你看来丑陋阴暗的过去。我愿分享你的快乐,更愿能分担你哪怕是微乎其微的一点点痛苦你知道么。”
这段表白突如其来,温楚都愣住了。
他不知道怎么接。他自认为自己是很薄情的一个人,满身污泥,仇恨缠身,承受不了任何炽烈的爱。
其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温楚脑子里已经有一种声音一直在说:没关系,去爱吧,别管能不能走到最后。
温楚眸光微闪,心中划过一丝暖流。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觉得谢谢你三个字说出来可能要挨打,温楚索性不接了,想了想道:“真的也没什么,十三岁以前都记不太清了,最难捱的两个也都告诉你了。”
温楚还是避重就轻地拣了些听起来不那么恐怖的去说。
“三十年来,姜决对祖国犯下的罪、对科学家和人民造成的伤害都罄竹难书,这才是他必须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