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抒言不说对简聆的本性有百分之百了解,但也知道她不是那种在非熟人面前搬弄是非的人。
何况这是客户的**。
至于他们到底聊了什么……还真是好奇呢。
他一打方向盘,视野来到C商都。
C商都位于杉市郊区,人流量较少,但附近工业园和小型公司多,此时已是中午时分,没有提前一小时占位,覃抒言估摸着商都里可能不好找餐厅,麦当劳可能也难逃。
果不其然,前方先去占位的简聆给正停车的覃抒言发信息,说麦当劳坐满了。
“我在顶楼,出电梯右拐的西餐厅有位。”微信提示音响,是她的信息。
覃抒言摁下电梯楼层按钮,他的目光穿越三面透视的墙,随着高度变幻将来往众生收进眼底。
一夜的紧急处理,脑海里依旧残存着孩子们留给这世界的只言片语。
清理、按摩、除菌、复原、修正……每一步都严谨细致,戴上手套,通过指尖,在目光以外聆听孩子们的苦难,竭尽所能还原他们最纯真的笑脸,好似这样就能将他们的悲伤抚平。
即便这是一张揉皱的白纸。
身为入殓师接触枯萎尸体已是常态,但再麻木也抵不过是人。
他深吸一口气,黑色大衣口袋里的右拇指习惯性地揉搓食指指节侧。
有些后悔答应她现在见面了。
两指从文件夹里捻出图稿,放置桌上推给对方,最上一张是录音室,星空斑斓模样一览无余。
显然两人都没有胃口,草草点餐后,两人步入正题。
“你先看看,有什么问题就直说。”简聆又掏出随身笔记本准备记录。
对面的男人脱下大衣,在对面正坐,方才倒是没仔细看,下巴上未剃净的胡茬和眼下微青尽显疲态。
简聆收回观察的目光,摆弄着笔记本上的猫咪吊坠,直到覃抒言出声:“给我笔吧,”她抬眸,看见对方伸手,便把手中签字笔递去。
对方仔细审阅合同,又确认了一遍施工安排和现场情况,终于在合同上落笔,自此敲定。
简聆松了一口气,老实说,她很少能遇见像覃抒言这样的客户,从商议,设计到签合同,基本都是一次过,没被刁难,着实幸运。
离逃脱渣男又更近一步,她窃喜,在心底偷偷放鞭炮。
“你在大学是不是参加过一个国家级设计比赛?”
覃抒言突然发问,简聆猛然有些愣:“什么?”
男人伸手将玻璃杯拿起,动作间回应:“我好像见过你在六年前的一个比赛上的作品,很特别,叫什么来着……”
“《鲸舰》,”简聆适时补充,接过话头,“大三的时候想在简历上加些好听的履历,获奖算意外之喜了。”
的确,这份荣誉在她的履历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石子清以前还开过“光靠这个奖,混设计圈够吃二十年老本”的玩笑话。
她的目光注意到扶着玻璃杯的,他的手上,指节长而不会让人感到纤弱的细,手背上的血管微微凸起,让人容易联想到力量型。
饮下一口后,覃抒言继续:“你倒是谦虚,这作品我看过,榫卯加螺钿工艺,传统技艺加现代设计,花了不少心思。”
“最让人惊艳的是居然还能真的‘游动’,要不然我这个外行人也不会记这么久。”
“我还以为你会在这方面发展,没想到做了室内设计师。”
他语气隐约有些惋惜。
简聆倒是很意外,意外的是覃抒言居然会留意过她的作品,还是在这么多年以前。
更意外他今天除了上车时候挑事,就没再对自己说过一句讽刺。
还有些不大习惯。
甚至……这算是意外的夸奖吗?
“毕竟室内设计始终是我想做的,也是这个专业出身……”她朝远处服务员的方向望,却还未见上菜。
怪不得这餐厅没人来,简聆默默抱怨。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个录音师,”她不介意和平相处一小段时间,毕竟落座的时候覃抒言说了他请客,“原来是个入殓师。”
脑海里又现出殡仪馆门口聚集的车祸受害者家属,她忽然噤声,明了覃抒言此刻低落的理由。
话说多了,水也消失得快,她拎过壶给对方和自己又重新添了柠檬水,借此机会换了个话题:“那你的录音室是什么用途?兼职录音师?”
“不是,其实我……”
简聆正好奇,瞧着覃抒言好像要说些什么,不料服务员却在这时终于上菜,那辆餐车滚过地面发出“哐哧哐哧”的噪音,不识趣地打破了此时氛围,她的疑问就这样断了半截,不了了之。
一顿难得清静的饭。
饭后,覃抒言提出要送简聆回工作室,被她坚定地拒绝了,理由是害怕这人会疲劳驾驶。
男人插袋,听言只是无奈地笑,最后还是同意了她的说辞。
搭乘的士回工作室的路上,简聆将格子大衣裹得更紧,头靠在车窗上,看着雨未停,在玻璃上划出风的痕迹,不由自主地出神。
她想到方才的那顿饭,饭不好吃,但感觉很奇怪。
奇怪在明明所有证据都指向覃抒言就是瓜中渣男,可她心里对他的信任却无可抵赖。
事实和本人的不置可否,对打亲身与覃抒言交流后的直觉,双方难分胜负。
所以简聆无数次在相信他和不相信他之间动摇,对于这个问题,她混乱且无法解答。
她听见车窗外轰雷,危险又压抑的雷雨天即将来临。
还有第四条船又是什么呢……
心中的纠结还没整理完全,工作室的大门早已对她敞开。
简聆走到禾风工作室的标志浮雕旁,还未进门便敏锐察觉到氛围不对。
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她进门,绕过屏风,前台却空无一人。
人都去哪里了?
简聆继续往里走,待客区空无一人,紧接着来到办公区,玻璃敞亮,这才豁然开朗。
得益于工作室玻璃墙壁的设计,她一眼望见在石子清办公室门口和内部拉紧窗帘的玻璃墙上挤满了人。
吃瓜雷达“咻”地立起,简聆脚下生风,火速赶到现场,发现挤在前排的豁然就是自家组员小莫和小汤。
秉着“有八卦,找小莫!”的条例,简聆立马拎着小莫的后衣领,将她抓到外面随便一处空地。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干啥?”简聆努力抑制住眼中呼之欲出的八卦之光。
小莫当没看见,她一脸激动:“王施闻!王施闻来我们工作室找设计师设计他杉北一阁的房子!”
简聆一下就在记忆里追踪到前天的热搜,好家伙,这么大个的黑热搜刚上完,这边就来找设计师了?好歹也先等热度下去了也再找不迟呀。
很快她又反应过来,一把再抓住试图溜回去唯一线人的后衣领:“诶,回来回来,小莫,你那天不是和小汤才说转黑粉吗?你俩现在挤最前面干嘛?”
小莫一脸假正经:“聆姐,做人就要学会双标!不说了,我要去前线听杉北一阁的房子有多壕!”
说完便溜之大吉,留简聆在原地哭笑不得,这几个人,一天天的嘴上说着一套,实际又是一套。
不过网络不就是这样吗?
她双手将材料抱在胸口护住,决定不再看热闹,反正看来看去也不过是在外头挤个寂寞。
正准备穿过走廊上的人群,好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手机忽然响了。
来电居然是一墙之隔的石子清?
“喂?”
“我看见你在我办公室门口了,老板让你进来一下,帮个忙呗。”
简聆将目光转向那堵拉着窗帘的玻璃墙。
她是怎么看见我的?
老板居然回来了?
帮什么忙?
直觉告诉她,其中必有诈。
不过,说不好奇是假,老板既然都叫了……
送到嘴边的瓜,不吃白不吃。
“老板、总监、陈先生好……”
推门而入的瞬间,先看见的是跑南半球度假成了哑光黑皮的老板谢毅。
再看,总监大佬也在,陈先生则是和工作室长期合作的优质施工队的负责人之一。
上司和合作方集齐三款。
至于坐在单人沙发上,那个机械笑着,头戴棕色毛线帽,身着外黑内白双色羽绒,内搭深灰高领短绒衫的时尚帅哥……
“你好,我是王施闻的经纪人,陈从。”
在简聆即将要念出王施闻名字的一瞬,坐在他身侧长沙发那位扎着小辫的年轻男性主动站起,笑意盈盈地向简聆递来名片。
于是她的视线转到陈从身上。
这经纪人,一看就很会来事儿。
简聆问了好,双手接过瞄了一眼,随即顺手塞到怀里的资料袋,面上维持着官方的笑:“你好,我是禾风室内D组组长,简聆。”
陈从立马伸手示意,简聆浅浅握上。
他一手戴了好些银色的装饰戒,腕上还叠戴了好几串佛珠,身上香水味很重。
她略微诧异,总感觉经纪人比明星还要张扬。
等落座陈从对面,简聆才得空朝主客致意,王施闻倒是斯斯文文地朝她勾起嘴角。
就这么个小表情,简聆都不得不感叹,明星真人果然不上镜,肉眼看他比平面照帅翻倍……
场合并未因简聆的空降而冷下来,因为把路过的她抓进来的石子清很快便说明了理由:“简聆,你大学获奖的那个作品不是有榫卯工艺吗?”
对方拼命使眼色,可惜她信号接受失败,一板一眼照答:“对,怎么了?”
另一边的陈从打了个响指,尤其喜悦,所有人的目光都霎时集中到他身上:“太好了!我们就是需要会榫卯的设计师!我们施闻家需要设计一个中国风的屏风,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做呢?”
简聆将撇到眼前的一绺发丝掖到耳后,总琢磨出一丝古怪,但现下又无法说明,白白地纠在心底。
她思量着,有所保留:“但是我目前在做另一个项目,恐怕无法抽身。”
陈从显得有些意外,恐怕没想到简聆会拒绝一个大明星的项目:“出双倍价格呢?”他试探着问。
“抱歉,”她还是决定推掉,“我也得对先来的客户负责。”
陈从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老板谢毅赶紧开始打哈哈圆场。
一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简聆左耳进,右耳出。
她倒是一直等着主人王施闻说些什么,毕竟房子是他的,屏风也应该由他做主……
余光偷偷打量这位大明星,可他如一尊笑佛,仿佛来这儿只是充当吉祥物。
只在陈从偶尔问意见时,说几句“好”、“没关系”、“都可以”之类的话。
场面由大佬们控制,她正走神,肩膀突然被什么东西戳了戳。
她下意识往后看,却不知石子清何时绕到她身后,半靠着沙发背,表情依旧是认真听讲,搭在肩上的正是石子清的手机。
简聆秒懂。
她借着膝上材料包的遮挡,偷偷从口袋抽出手机查看信息。
两张图片来自石子清。
第一张是王施闻坐在单人椅上的左侧背影,看方向应该是石子清从办公桌那头窗边拍的。
第二张是P家新款双色两面穿羽绒服的官图。
这是提醒她看羽绒服吗?
简聆时不时分神瞟大佬们聊天的进度,一边研究图片。
忽然,她留意到一处微妙的地方。
在王施闻羽绒服帽子露出的白色里层一角,隐约蹭上了一层泥一样的污渍。
很快,她留意到更多细节。
比如他毛线帽和后脑头发相接处,不显眼的灰色泥垢。
比如他高领往脖颈下,似乎沾染上一层灰。
与其说是高领沾染,倒不如说更像是王施闻在羽绒服白色外穿时,摔倒在某处灰尘居多的地方,事后用水清洗,两者混上反而成泥。
突然,办公桌的方向传来东西掉落的声响。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那方,而罪魁祸首石子清打笑着:“不好意思,碰倒笔筒罢了,你们继续……”
领导们见状,继续讨论。
简聆也继续困惑石子清发王施闻可能狼狈摔倒证据的用意,下一秒,石子清再次发来新的图片。
简聆漫不经心点开,却在瞬间明了方才小插曲的用意。
画面上似乎就是现在进行时。
那是两双鞋子,一双皮鞋,一双名牌运动鞋。
皮鞋的跟正碾在黑色运动鞋上。
而往上看,正是陈从和王施闻的背影。
那一瞬所有细节都被统计,简聆除了这两个字,想不到王施闻遭遇的其他可能。
霸凌。
——小剧场,欢迎光临——
某日。
覃抒言的越野车车胎爆了,从公交站一路走到殡仪馆花了足足三十分钟,在大冬天下的太阳走,也得汗流浃背。
路过保安室时瞧见林大爷又在打太极,他远远瞅了几眼,这小老头打起太极来还有模有样:“林大爷早。”
打招呼时,对方正背对他,专心致志弓步向前。
不过招呼过后,大爷火速扭头,怎么有种眼都闪金光的错觉?
废话!
小覃可是馆里的金饽饽。
对这位殡仪馆特聘的人才入殓师,林大爷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
未满三十的年纪,大高个,长得又正派,虽然不知道他正业是啥,但是就凭殡仪馆里遇见复杂疑难的遗体就得请他来修整,林大爷断定,小覃,优秀至极!
还没回这声招呼,林大爷心里惦记着自家大院里的姑婆的嫂子的孙女,赶紧收势,几步赶来拽小伙子的衣袖:“哎哎,你别走哇,小覃,我想跟你打听点事儿呢。”
壮小伙也就顺势转身,甚是疑惑。
林大爷脸上的慌张又褪成乐呵:“我就想问问你,”这话落定,他又换了小声,生怕有人听见他打的算盘,“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眼前人一听便心领神会,又好似是琢磨出了什么结论,豁然嗤笑,林大爷没看懂这笑,心下宽慰他懂事。
“对,我现在单身。”
得到满意答案,林大爷那叫一个喜笑颜开:“诶呦,那我给你介绍个好姑娘怎么样?人特优秀,知根知底的,是我那大院里姑婆的嫂子的孙……”
他话还差点没讲完呢!这小覃就截住了话头,笑容好似铜墙铁壁:“林大爷,我有喜欢的人了。”
“啊?”这下好了,好不容易谋划的红线,怎么就散了。
林大爷面上藏不住事儿,立马又唉声叹气的:“哎呦,那真是太可惜了这……”
诶,不对,难不成是……
“小覃,你跟我透露透露,你看中的姑娘,该不会是那天来找你的那位吧?”
头脑忽然开窍,林大爷看着对方笑容更深,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
“对,就是她。”小覃也欣然透露。
林大爷心下明了,他倒也不是小气的人,既然有喜欢的就祝福嘛,至于这姑婆的嫂子的孙女……
世界上男人这么多,还不愁找到个好的嘛。
那可就轮到他八卦了。
“诶,那也挺好,姑娘不错的,用你们年轻人的说法,头发很潮呢!”
“啊,确实……很潮。”
真好真好,果然是谈到喜欢的人,小覃看上去开朗多了。
“不过她和我说,你只是她客户呢,”林大爷笑得眼剩条缝,伸手又拍拍对方调侃,宽厚的手掌十分有力,“你可得加油喽!”
小覃笑容依旧,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双眸子里似乎蕴藏着更多情绪。
“好,我一定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