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个白色的就叫主箭羽,搭箭的时候,主箭羽要朝内。”郁敖握着箭杆,把箭搭在箭台上,“这里是箭台,旁边这个是侧箭垫,不要放错了。箭尾卡住弓弦上的搭箭点,扣紧……”
郁敖讲解得很详细,宋渊若也听得认真。
九点多,馆内只有他们两位客人。郁敖在这家弓箭馆射了几年箭,早就和这里的人员混熟了。工作人员也不把郁敖当外人,为了省电费,前台姐姐就没把空调打开,只拎了一台小风扇放在两个人的脚边,连他们身后落地窗的窗帘都懒得顺手拉上。
“手抬高一点。”郁敖托起宋渊若的左臂,“可以了,你试试。”
宋渊若抖着手臂,松开手指。
第一箭脱靶。
“新手都是这样的,”郁敖帮宋渊若揉胳膊,“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宋渊若手臂很酸,但他怎么可能只射了一箭就休息。
“不用。”宋渊若把郁敖往后推了推,从箭筒里取出一支箭,搭箭、推弓拉弦、瞄准、撒放。
第二箭上靶,射中最外环。
宋渊若无意识地弯起唇角,又取了一支箭。
第三箭脱靶。
好难。宋渊若嘴角耷拉下来。
郁敖从墙上取下他寄放在弓箭馆的弓,走到宋渊若旁边的箭道练习。
第一箭射中九环。
第二箭正中黄心。
宋渊若搭好箭,没信心拉弦。他的视线在郁敖身上和箭道终点的靶纸上来回移动。
郁敖把自己的弓放在弓架上,走到宋渊若身后:“其实射箭是有技巧的。”
他捏起宋渊若右手勾弦的那三根手指,往外拨了一些:“用这个地方拉弦,”他又把宋渊若右手从弦上拿下来,握着他的手腕往后拉,“拉弦的时候,拇指贴住侧脸下巴。”
郁敖的左手还覆在宋渊若的左手上,两个人的左手一起握着弓。他的胸膛紧贴着宋渊若的背。
盛夏的阳光穿过身后的落地窗,洒入室内。两人的影子交织、重叠,投在地上。
扑通扑通。
郁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心底忽然涌现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郁敖慌乱地松开手,想往后退,左手落下的时候,手腕上的表带却意外地勾住了弓弦的末端。宋渊若正握着弓,郁敖这一退,宋渊若被带着也往后踉跄了一下。
郁敖急忙倾身拥住宋渊若:“你没事吧?”心里的情绪只剩下自责。
“没事。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后退?”宋渊若从郁敖怀里挣脱,用探究的眼神打量他。
“没,”郁敖心虚地回避宋渊若的视线,低下头,假装在找寻什么东西,“踩到了什么,滑了一下。”
“哦,”宋渊若深信不疑,“那继续吧。”他调整好站姿,让郁敖继续教他。
“我……”郁敖扯了扯衣领,“我觉得有点热,我去叫小晚姐开空调。”说完话,没等宋渊若回复,郁敖就跑出去了。
*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桑楚作为值周班干,正坐在讲台上维持课堂纪律。她时而埋头做题,时而抬起头,用涣散的眼神随意扫视四周,又低下头继续做题。
宋渊若捏着语文试卷的作文答题纸,看看身旁的空位,又看看讲台上的桑楚,神情显出几分无助。
看来今天是没办法在自习课上完成所有科目的作业了。
挂钟里,秒针一次又一次地越过分针,可宋渊若的作文纸上仍旧是一个字也没有。他翻开试卷,在心里默默地又把作文要求读了一遍。
与“秋天”有关的叙事文?
宋渊若摇摇头,脑中一片空白。
或者诗歌?
宋渊若用铅笔把作文要求里的“诗歌”二字圈起来。
写叙事文不得少于八百字,而诗歌则是长短不限,字数不拘多少。
反正是作业,又不是正式考试。宋渊若反复思考之后,决定“舍难取易”,写诗歌。
宋渊若闭上双眼,开始回想父母出国后,他独自度过的第一个秋天。
当时的心情随着画面的浮现而上涌,他取下笔盖,握着笔,在草稿纸上缓缓写出:
愁绪拉长了一日的光阴
倦鸟栖在枝头哀鸣
秋风呜咽着诉苦
落叶争着与彼此作伴
……
宋渊若写得专注,窗玻璃上忽然传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将他的思路打断。
抬眼看去,意料之中,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郁敖站在窗边,笑得灿烂。他双手举着一本草稿本,悬在胸前,本子上写着:“一起回家。”
还有十分钟放学,宋渊若翻了翻桌上的化学练习册、物理学习报和数学错题集,刚才创作诗歌的灵感此时都化作了绝望。他指着桌上的作业,朝着郁敖微微摇头,双唇轻启,无声说着:“作业没写完。”
在教室是写作业,回家也是写作业,时间还早,宋渊若想先在教室完成一部分作业,剩下的再带回家。
郁敖靠近了一些,往宋渊若桌上瞄了一眼,然后从书包里掏出笔,翻开新的一页草稿纸,写上:“我等你。”
桑楚在上课前就已经把自己的物品整理好,收在书包里,拿到讲台上。下课铃一响,她抬起胳膊跟宋渊若打了声招呼,座位都没回,连人带包,分秒必争地狂奔出教室。仿佛走得稍迟些,地球就会毁灭。
郁敖杵在教室后门,等着文一班的同学全都离开了,他才走进来坐到桑楚的座位上。“还有很多吗?”他翻动宋渊若的作业本。
宋渊若把没完成的作业一项一项地说给郁敖听:“你先回去吧,别等我了。”
郁敖从书包里取出一本硬笔字帖,翻开后,平铺在桌面上:“你写作业,我练字等你。有不会的题就问我。”他把临摹纸覆在字帖上,不再打扰宋渊若写作业。
教室没装空调,阵雨过后,空气越发闷热。郁敖的鬓发间渗出细密的汗珠,缓缓地顺着他的下巴、脖颈滑落,没入衣领边缘。
他右手握笔,写字的时候,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鼓起,显然是经常运动。
宋渊若目光停留在郁敖的侧脸上,望着那已然透出些英气的浓眉、挺鼻,怔怔出神。
“还差很多吗?”郁敖停笔,偏过头看宋渊若,却发现他阖着眼,趴在桌上睡着了。
教室墙上的广播不适时地响起:“……教书是有识无产阶级的最苦的职业……”
是齐时的声音,读的是郁达夫的小说《茑萝行》。
郁敖站起身,在起身的时候还不忘把椅子稍稍抬起,以免椅子腿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他大步走到讲台上,抬高手,“啪嗒”一下把广播给关了。
宋渊若装出刚睡醒的样子,以手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郁敖看见宋渊若“被吵醒”,就在心里埋怨起齐时来了。
“回家吧。”宋渊若把没写完的作业塞到书包里,“你又要去我家吃饭?”
“嗯,我爸妈不在家,我回家也是一个人吃饭。”郁敖勾着宋渊若的肩膀,讨好地笑,“我会帮你喂狗、打扫卫生。”
“你姐姐也不在家?”
“嗯,她和朋友去旅行了。”
两人聊着闲天儿,慢悠悠地走下教学楼。教学楼前积着一泓澄澈的雨水,水面倒映出碧蓝的天、翠绿的树,还有两个朝气蓬勃的少年。
周日,宋渊若窝在秋千椅上画画,放任狗狗们在院子里玩耍。粘人的伯恩山突然跳到秋千上,非要宋渊若抱着它。宋渊若一只手推开它,另一只手慢慢地把画稿从它的身体下抽出来。
萨摩耶见状,也想要抱抱,趴在秋千边缘,朝着宋渊若撒娇。柯基不够高,爬不上秋千,只能扒拉着宋渊若的裤腿呜呜叫。阿拉斯加冲过来,张开嘴,死死咬住画稿。
宋渊若伸出手指顶住阿拉斯加的脑袋,凶它:“松开!你不听话是吗?”
边牧跟过来,也在旁边用狗言狗语教育阿拉斯加。这只阿拉斯加是被边牧带大的,多少有点怕它,很快就松嘴了。
宋渊若从阿拉斯加嘴下救出画稿,极为耐心地把稿纸上的皱褶抚平,然后盯着稿纸上勾勒出的人物线条,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薄暮时分,绮丽明艳的云霞托着一抹虚幻的蓝,低低地浮动。被烈日烘烤了一整天的草地蒸腾出一层濛濛的热气,散在半空中。
宋渊若把作废的稿纸揉成团,扔到垃圾桶里,取出一张新的,打算用画笔把眼前的美景记录下来,可他脑海里,郁敖的身影总是挥之不去。
傻笑着的郁敖、宁愿独自生闷气也不敢凶他的郁敖、专心写作业的郁敖、认真教他射箭的郁敖、和狗狗们争风吃醋的郁敖,还有担心他生气而小心翼翼哄他开心的郁敖……
手机震动,宋渊若收了稿纸,敛了心思,却忘记藏起嘴边浮现的笑意。
宠物店老板打电话来说他预定的狗粮到货了,让他去店里取一下。
宋渊若到店里取了狗粮,走出宠物店那条巷子的时候,偶然发现旁边商业中心有一块很大的音乐培训机构的招牌。宋渊若拿出手机,打开与郁敖的聊天对话框,翻聊天记录。
看到那一串名字和地址,宋渊若才敢确定郁敖是在这里学钢琴。再过不久,郁敖就要下课了,他下课后是要直接回家继续练琴的。这一点,宋渊若还记得。
要不要等他下课,一起回家?
宋渊若犹豫了,但几乎只犹豫了一滴雨水从天空滴落地面的短短一瞬间,他就做出了决定。
商业楼的大厅里,一时间挤满了避雨的行人。宋渊若缩在角落,尽量不与灼热的人群接触。他给郁敖发了一条消息,或许因为还在上课,郁敖未读。
手机上的时间跳到整点,宋渊若从包里取出雨伞,做好回家的准备。
电梯门打开,一波又一波的人群从里面涌出。个子高的那个人一如既往的显眼。
宋渊若把没撑开的雨伞高举过头顶,正要出声呼唤郁敖的时候,人群散开,他看到一个女生挽着郁敖的胳膊,他听不到她说什么,但她说完话之后,郁敖很亲昵地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发顶。
宋渊若忽然觉得胸口闷闷的,胃也很不舒服。
可能是又喝冷饮了吧。
他的胃还真是脆弱。
他这么想着,独自撑着伞消失在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