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榆是星星的意思,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陆征将手中的枝桠丢到一边,正面转向他。
篝火越燃越旺,木头与淀粉类食物混合燃烧释放出温暖而独特的香气。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白榆隔着火光望向陆征,久违的,从心底深处浮出一丝暖意。
“不记得了。”他这话说得释然,“刚失去记忆的时候,我曾很努力去想起,靠着零碎的梦境和揣测,一点点试图拼凑。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
“我被困在研究所两年,每天从睁眼开始就是各种试验,那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捱过今天。根本没有过去,也看不到未来。”
“那现在呢?”陆征轻声道。
“什么现在?”白榆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罐头,一抹嘴,抬头正对上陆征投来的视线。
陆征就算是随意坐着,脊背也挺得笔直,他眼睫微垂,却掩饰不住眼底明明灭灭的光,像星河璀璨的夜色,流转着光华。
骤然被这灼热的目光烫伤,白榆低下头含糊道:“现在,我既想记起,又想忘记。”
“陆征…”,他的声音很低:“我说如果,是如果,我曾经真的是12区军部特勤组的一员。我来到13区,也许纯属意外,也许是有意为之。到那个时候,你想怎么办?”
这是白榆压在心底的疑问,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贸然问出来,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想亲耳听到陆征的回答。无关立场,无论真假。
陆征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哑然失笑:“你一没有窃取军方核心机密,二没有威胁13区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我难道还会随便罗织一个罪名把你抓起来?”
“好了”,他起身抻了抻筋骨,深吸一口气,语气严肃起来。“如果真的有一天你记起了全部,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空旷的山顶上,寒风在四周呼啸盘旋,他忽然鼻尖发酸,蜷起身体把头埋进了膝盖。
两年以来没日没夜的反复实验,他早就习惯了忍受孤独与疼痛,除了强烈刺激造成的生理性泪水,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就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神经,熬过千难万险、熬过锥心蚀骨,却在触碰到光和温暖的刹那,嘣地一下断了。
在荒野的星空下,他感受到了风的温柔。
一条薄薄的毯子从身后覆了上来,旋即他整个身体被陆征紧紧圈住。一开始,白榆只是小声哽咽,强忍着泪水不至于让自己太过难堪,可渐渐的,在那股雪松与海洋信息素交织的气息里,还是不可抑制地沦陷了。
他就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小兽,把自己蜷地很紧很紧。身后的怀抱是如此温暖,令人安心,跳动的心脏隔着厚厚的衣服依然清晰有力,一声一声震得耳膜轰然鼓荡。
陆征耐心地掰开他缩成一团的身体,将他的脸扳过来,摁进自己的肩窝。他一手抱着白榆的后背,一手抚在他脑后。
经年的孤独、伤痛如决堤一般发泄出来,白榆喉间酸涩难当,伏在陆征的肩头,泪水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
陆征没有说话,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就这么用力地抱着白榆,低头吻了他的头发。
这一吻极轻,如蜻蜓点水,又温柔虔诚,让白榆浑身一颤。
他慌张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如星火流萤,带着温柔的情意和隐忍的悲悯。
“陆…征…”,白榆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匆把自己缩进毯子里,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陆征并未勉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白榆耳根绯红,眼神游移着打量半晌,才尴尬地没话找话道:“你包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竟连毯子都带了。”
“山上风大,怕你着凉。”陆征自然地起身向篝火走去,捡起枝桠往里拨了拨。“怎么,你不要告诉我,实验体都不怕冷。”
“那到不是”,白榆吸了吸鼻子,“我的极限耐寒能力和普通人类一样,估计这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弱点吧。”
“这也测试过?”
“别问怎么知道的”,白榆低骂一句,“秦臻那狗东西,什么缺德实验没做过。哪天让我逮住他,非得给他也十八般武艺轮上一遍。”
“我早点发现你就好了。”陆征闷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其实这两年间,我去过生物基因研究所三次,几乎每一个实验体我都见过,但唯独没有遇上你,秦臻把你藏得够深。”
“对不起,是我的疏忽。”
白榆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好吧,不说这个了。食物都熟了,你吃哪个?”陆征把烤好的土豆和红薯拨了出来。
“我都行。”白榆随口道。
陆征捡出一个已经熟透的红薯,用树叶包好递给他,“小心烫。”
白心红薯口感粉糯,有着像板栗一般的质感。这个品种的红薯不容易烤熟,但陆征却烤得有模有样,火候、时间都拿捏得精准到位。
白榆连咬了几口:“你经常烤这些?”
“以前吧,好久没烤了。”陆征把剩下的食物拨到一边,自己却没有动的意思。
白榆忽然想起刚上山时,陆征那句“我以前住在卫城,有时候会来”,便问道:“你家现在还在卫城吗?”
空气陡然静默了一瞬,然后他听到陆征平静地说:“不在了。”
陆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还是沉稳的,但白榆却在刹那间明白了这三个字的意思。
“我的母亲在灾难来临时没能幸存下来,父亲带着我和弟弟一路逃亡,后来在卫城落了脚。”陆征缓缓道:“他曾是城防部队的一员,十年前在一次异种袭击事件中牺牲,只有我和弟弟活了下来。”
“你有一个弟弟?”
“他比我小两岁,和我一样考进了军校。”陆征顿了顿:“可惜他没有等到毕业。”
“大三那年暑假,他和几个同学在参加野外综合训练时,失联了。”
白榆心下一沉。
“那时候我刚进军部不久,学校和军部都组织过几次搜寻,但都一无所获。”
谁都知道在荒山野岭失联意味着什么,但陆征却没有用“死”这个冰冷的字眼。
记忆中那个从小就追在他后面,喊他“哥哥、哥哥”的孩子,在毁天灭地的灾难来临之际与他紧紧相拥的孩子,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永远保持着乐观与希望的孩子,一路都以他为目标、追随他的脚步,甚至和他报考了同一所军校。
可他出事的时候,陆征还在外面执行任务,直到三天后回到军部才接到了这个消息。
没有人知道陆征在那段日子经历了怎样痛苦的内心煎熬。他刚入军部不久,初绽头角,也引起了不少人的觊觎和打压。他孤身一人,在这个荒芜的世界里失去了生命中最后一丝温暖。
直到他遇到了李云峰。这个年纪足以做他父亲的领导,以一个长辈的身份给予他悉心指点,破除重重阻力重用他,把他调离了军部这个是非之地。
这些白榆都不知道,所以他也不能体会,陆征为了他头一次顶撞、拒绝李云峰时的心情。
夜正深沉,漫天繁星半明半昧着,两人又聊了聊,不知过了多久,白榆在噼啪跳跃的火光中昏昏欲睡。
“这里太冷,回去吧。”陆征熄灭了火堆,将白榆拉起来往回走。
回程的车才开了不到五分钟,白榆就坐在副驾上睡沉了。车窗外,天上的薄云渐渐厚重起来,点点星光也终于消失不见。
在起起伏伏的颠簸之中,外面下起了小雪。
雪落星河,一夜入冬。
吉普车嘎吱一声停下,陆征打横抱起已经睡熟的人,走进了自己的值班室。
白榆是半夜醒来的,恍然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铁质的单人床上,房间门微阖着,透过门缝能看到外面暖黄色的灯光。
他蹑手蹑脚起身,拉开了房门。陆征正伏在案头,彻夜工作。
“你去睡会儿吧”,白榆意识到自己占了这间值班室唯一一张床,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困,在医院里耽搁太久,还有些事要处理。”陆征泡了一杯黑咖啡,手中的笔没有停下。“天色还早,你再去睡会儿。”
白榆刚想劝一劝,视线却忽然落在窗外纷纷扬扬的飘雪上。“下雪了?”
“嗯”,陆征声线低沉,叹了一口气。
“今年的雪,比往年又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