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薛孝成早先之言,在她眼中,土匪间的争斗不过乡民械斗而已,成不了什么气候,她是看不上的。
但她是个坚定要走程序的人。
一番部署之后,白水寨众人领命离去,纷纷去干自己的事,而薛孝成转身往悬崖边走去,选了个地方站着。
程靖是个清闲人,四下望了一圈,目光落定在薛孝成身上,许久后,他提步向薛孝成走去。
就在他离薛孝成还有十来步远的时候,薛孝成遽然回头,眸光出人意料的凛冽。程靖猛然见到这眼神,脚下不禁一顿。
薛孝成见是程靖,眼神软和下来,连周身气息都一同变了,“原来是你,我刚太入神了,不好意思”,她笑道,随后卷起了手里的东西。
程靖也是笑,道:“我瞧着也觉得二当家是太入神了,不过二当家怎么站在这儿?这儿连棵树都没有,很晒的。”他看向薛孝成手里胡乱卷起来的东西,问:“二当家手里的是什么?”
薛孝成手里动作不停,没有要回程靖话的意思。
程靖继续往前走,眼睛却没离开薛孝成手里的东西,待到了近前,他问:“是地图吗?”
薛孝成没理会。
程靖自顾自道,“西川的地图,便是太极殿的陛下,想要也不能得到。”他看向薛孝成,笑道:“二当家有了这个,怕是真的可以去皇城认个亲了。”
“我的。”薛孝成晃晃手里的地图,又强调一遍,“这是我的。”
程靖点头,“是二当家的没错。”
薛孝成便道:“我谁也不给。”
这话听着像小孩子不高兴闹脾气,程靖就如同一旁哄人的大人,什么都顺着她来,他笑着说,“二当家的东西,自然是二当家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只是好奇,二当家是如何得到这地图的?”
薛孝成将地图收进了怀里,叹道:“你好歹也收敛些。”她皱着眉头,“不要什么都打听,我又不会告诉你。”
此地没有树,空旷没有遮挡,更能感受到山风的呼啸,呜呜在耳边刮。
“二当家是个谨慎的人。”半晌后,程靖如此说道。
薛孝成得了夸赞,露出了个该露出的笑,但同时又道,“让你留在这儿,是叫你给我帮忙的,你可别找事。”
程靖莞尔,“二当家的训导,我记着了。”
薛孝成欣慰,道:“这样才对嘛!孺子可教。”
可程靖又问,“那二当家总要和我讲一讲,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免得我不清楚,到时候再坏了二当家的事。”
“你!”薛孝成气极了,眼睛都睁大了不少,呼吸都急促起来。
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很讨厌,他瞧着谦恭逊让,说话做事也是不温不火,好像你跟他讲什么话他都会听,但实际上,他仍旧自我,什么都不听,油盐不进,让人生气,又因为他态度十足的好,就更让人生气了。
薛孝成最讨厌这样的人。
她仿佛看见了那人站在她面前,也是一样的态度,春风化雨面面俱到,于是她更加气愤,冷笑两声,咬牙甩下几个字,“好,你可真好,你好得很!”
薛孝成愤然转身。
程靖瞧着她背影,觉得有些莫名,他想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薛孝成径直走向白水寨众人休息的地方,她脸色不好,冷冰冰的,与平日大相径庭,就有些吓人,那些本来想跟她打招呼的人也都纷纷退避,没敢开口。
薛孝成穿过人群,靠着棵槐树站住了,一动不动。
白水寨众人不敢去惹薛孝成,就拦着程靖问。
程靖望着众人关切的目光,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去问问好了。”
程靖缓慢走到了薛孝成面前,他甚至还踩断了一根枯朽树枝,极清晰的一声“咔”,薛孝成像没看见也没听见一样,目不斜视,全然不管。
程靖但凡开口,语气一定是温和又宽容的,还要带着笑,他对薛孝成道,“你怎么了?”
薛孝成不理会他。
程靖看了她好一会儿,道:“你在生气。”
这是一句废话,任谁都能瞧出来她在生气,薛孝成认为他是故意的,就给出了点反应,翻了他一眼,然后把头转开了。
程靖继续道,“你在生气,但不是在生我的气。”他停了下,道:“这样说不对,你确实是有生我的气,但你生气的主因不是我,我的意思是,我大概是受了牵连,你其实是在生别人的气。”
他这样说,薛孝成倒肯看他一眼,但是也只是看一眼,仍旧是不说话。
她不说话,程靖便继续说,“你这人从头到尾透着奇怪。”
薛孝成这会开口,“你也不差。”不过就说了这一句,别的没说。
“为什么生气呢?”程靖道,“绝大多数情况下,我这个人应该不怎么惹人讨厌,所以,要不要告诉我,我刚刚哪里做的不妥当?”
他又说,“你告诉我,或许我可以改,下次就不会叫你生气了。”
薛孝成偏眼瞧他,见他正浅笑着望她,心里像过了阵轻风似的,微妙地平静了不少。
可她还是不说话。
程靖迟迟等不到她出声,便道:“要是实在不情愿说,我也就不听,强人所难,非我情愿。”
薛孝成淡漠道:“我的亲人是我的仇人,都是,很多,我恨他们。”她抬起头来,冷静地看着程靖的眼睛,“就是这样,我想起他就不高兴,偏偏你常常让我想起他,你说,要怎么解决?”
程靖回,“这种事情我不清楚内情,不太好说些什么,但如果非要我做些什么的话,我大概只能叫你不再见到我,不会再因为我而忆起难过的事来。”
“好啊,你走吧,现在就走。”薛孝成回答的利索干脆。
程靖道:“那你什么时候离开呢?”
薛孝成冷笑道:“这里我是当家,只有我赶人的份。”
程靖笑,道:“当真要赶我走?”
薛孝成道:“至少我不想再在这里再看见你,往后要是再见,最好是在别的地方。”
程靖往白水寨众人坐着的地方望一眼,见没人靠太近才收回了目光,他对薛孝成道:“这里确实不适合再见面,听我一句,这里往后也太平不了,二当家不如将白水寨的财富分摊到各人手里,各自散了吧,如今天下承平,不比前些年了,另谋生路才是明智之选。”
薛孝成也往白水寨众人乘凉的地方望过去,跟着她出来的都是白水寨里的青年人,他们正坐在一处,说说笑笑。
他们不是土匪,只是乡民。
薛孝成道:“白水寨是由他们的父辈开辟,每一寸的土地都浸透着他们的汗水,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家乡,是乐土,有他们的安宁,他们为什么要离开?”
程靖沉吟不语,他的神情郑重了些,过了会儿,他才开口,“你说得对,他们不应该离开,但是他们需要离开,起码是短暂的离开。”他真诚道,“避一避吧,哪怕再回来也好。”
薛孝成突然笑出声来,对程靖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程靖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最好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才好。”
“程、少、祎。”薛孝成一字一句念道,她说,“我先前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只是个普通人,不配叫天下人知道我的名字。”
薛孝成则问,“普通人怎么会在这儿?”
程靖微笑,“我是个贩茶的商人,因为生意的事儿从凝州到了西南,因为一些我不太愿意说的事儿,我被带到了牛头寨,后来二当家救了我,又念在我可怜,收留了我,我感念二当家的恩情,所以愿意供二当家驱使。”
“供我驱使?”薛孝成道,“可我怎么感觉你一直想做我的主,你什么都插一脚,一点都不老实。”
程靖笑道,“也可能是我太过急切,想着一定要为二当家做一些事,所以叫二当家觉得我越俎代庖了。”
薛孝成忽然问他,“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程靖不假思索,“我不知道二当家要做什么,但二当家是在普度众生,这点我是知道的。”
薛孝成却摇头,“我普度不了众生,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做不到的。”
程靖道:“但总能做到无愧于心。”
薛孝成闻言,与程靖相视一笑。
气氛一时间松快了许多。
可程靖又突然问起那个问题,“二当家的打算是什么?我还不知道。”他说,“二当家打着要报这烧粮仓之仇的旗号,远交近攻,行的可是连横之策,二当家倒不像是个有野心要做众山寨首领的人,我比较好奇二当家如此大费周章,到底要做什么?”
许是心情好了许多的缘故,薛孝成不似先前那样,他问,她也肯答。
“我要靠我自己做成一件事,不依靠任何人,只靠我自己,做成我想做的事。”
程靖尚未来得及细问,那边便有人高喊,“二当家!二当家在哪里!我回来了!”
薛孝成的注意力尽数被引到那里,快步去了。
程靖不做迟疑,亦步亦趋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