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弘景一路上心神不定,暗想到底这姓纪的娘们儿要找他说些什么,莫不是要问他李山堂的下落?问到又如何,人都快没了,远水救不了命。要不然就是人之将死,觉着对不住李秀菊,想他替她道声抱歉?
扯吧!这女绺子都快成精了!为了活命连人血都喝,指望她长出一丝半点良心,还不如指望铁树开花!
尽管一路上对那“光景不好”是怎么个不好法有诸多设想,当真见到了,还是受惊不小——这儿是一间冰室,姓纪的娘们儿就躺在一张冰床上,双眼大开,身形萎缩得就剩一小截,人都臭了,萎缩的四肢上生了一层绿毛,就好像梅雨天,霉烂了的腊肉似的,鼻间不知还剩那一丝两气没有……
“怎么回事?”陆弘景蹙眉问道,“你说光景不大好,是让我看这个死得差不多的人?”。
“这可不赖我,她这是胎里带来的毛病,长到九岁,身段便不再长,非但不长,还要每日萎缩,能活到这个年岁,实属罕见。也不知是谁给她用的那样邪门猛药,一副药下去,人是看着是好多了,可惜不能持久,且药毒过甚,好比饮鸩止渴,她还能留下着一口气等着你,一是她自身心愿未了,不甘心死,二是亏得我这儿有药。”
什么药能让一个看来已经死硬发臭了的人开口说话?论邪门,这药与那压制骨肉萎缩的药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弘景心内提防,稍稍站近一些问:“你还有何话说?”
那个只剩小半截的“人”喉咙里咯咯作响,瘆人得很,像是极力要冲破唇舌的阻隔,把喉咙整个咯出去,半晌,那副喉咙忽然发声:“你、你竟来、害、我!”
这几个字出来的时候就不是字,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响动,勉强可以分辨出含义。
听明白以后,陆弘景愣住了,他不信人之将死,还有那个余力来说“害”与“不害”,这话说来没有多大意思,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害与不害也就是那么回事了。除非,她是要说别的意思。
“喂,你再说一遍,谁害的你!”
听闻这一问,那双已经死了许久的大眼睛瞪向虚空,喉咙再度咯咯作响,可惜,没等咯出结果,人便彻底死没了。是真死,之前是三魂走了七魄,剩下一具空躯壳,载着一缕残念,等着能为她报私怨的人;现下是五官迸黑血,人越缩越小,连躯壳也要缩没有了。
这就太让人不快了,某人临死之前面对面地说“你害的我”,被说的人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接了一脸的怨愤,这是怎么话说的?!
“你让我看信,带我来见她,就为了让她栽我的赃?!”
三变几乎要疯,当场要燕然给个说法。他自己还不知道让谁给害的呢!这位可倒好,上来就说是他害的,真凶逍遥快活,屈不屈心!
“她说要和你说,从半死等到不活,你听她一句又何妨,说不定还于你有益呢。”燕然半真半假地笑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在查一桩案子么,我满以为她要说的,或许和你要查的有点相干,谁曾想她说的是这样废话。罢了,就当作我的不是,我给你赔礼,如何?”
三变蹙眉看了一眼冰床上越缩越小的尸身,又扫了一眼扮殷勤的燕然,二话不说,大踏步迈出门去。
龙湛在门外呆着,本来要跟进去的,三变没让,说是小孩子家家的,看这样东西不好,还许诺说回了虎牢关,要送他一头猎鹰,先威逼,后利诱,龙湛不进去了,可管不住自己的脑袋,总要往屋内凑。
端正好,干爹从里头气急败坏地出来,一头碰在干儿子身上,两边都碰疼了,“你个死舅子的!身上那么硬!还杵门口做啥,跟我回去!”
三变拖着干儿子便走,到了歇宿处,门一闭就开始扒衣服……
龙湛不知所以,呆站着看他扒剩下一层小衣,还看他不顾冷,半光着身找替换衣衫,没等回过神,那手就自动自发地从床上抽了一张被单,往他身上披,“冷,披着。”,然后把他挡一边,自己从他包袱卷儿里头找衣衫。都找着了,都换好了,这才有余裕看一眼横在床上的人。
只见三变沉着一张脸,像是对龙湛说,又像是独自言语:“哎,这事儿……有些不对呀!你想想看,那姓纪的都成了那副模样了,忍着不死,就为了让我听她一句怨愤?!不至于的吧!还有,燕然那儿也古怪,早不说晚不说,非得等人成了这副模样了再说,再有,那信的末尾一页没有署名也没有日子,说不定是被他替换过了,这样大费周章,就为了让我听一句不着四六的话?”
唉,要是老萧或者老张在就好了,起码有个商量的人,对着连庆朝话都说不清爽的干儿子,说了也是鸭子听雷!
“为何换衣衫?”干儿子好容易找了一句话来问,意思是说这衣衫才换不久,你图便利,才带那么两三身换洗的,换那么勤做什么?
“臭。”三变和干儿子处久了,也这样单字儿往外蹦。
“哦。”
原来是公子哥儿脾气翻上来,嫌臭。每到这个时候,龙湛就能体味到他们之间家世的差距,他是野草根一样赖活着活过来的,要说臭,在他看来大多数东西都不能算臭,只要能入嘴,只要能化成养分,臭了肉和蛋也照吃不误,和臭蛋比起来,刚死的人身上那股臭算得上好闻的了。三变娇养了十年,衣食住行样样精,亏得他能在军旅当中呆下去。
其实,臭与不臭,得看三变心情爽是不爽,在虎牢关呆着,几乎事事顺,心情爽,臭也不臭,这趟回家,遇到些牛鬼蛇神,心情不爽,不臭也臭。说穿了吧,这货的挑拣是对事又对人的。对着龙湛,他觉着是自己人,小撒一娇怡情么,也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就算撒娇了,可不知怎的,龙湛老觉着这人在装乖撒娇。
三变忙着对眉尖,脑子里转得飞快,他想:燕然这是话里有话呀,他怎的知道我在查案?他知道多少,这和他让我见那姓纪的有何关联?看形色,那姓纪的可能都死了有一段时候了,不是半天就是一天,她身上因骨肉蜷缩造成的皮肉朽烂,先一步造出了死的臭味,让一个死了一天半天的人开口说话,这还真要点儿本事。
关键在于,燕然提到的那个,供给她药的人,到底是谁?之前说的,虎牢关有内鬼,这内鬼的联络人是不是燕然,如果是的话,燕然对这案子的进展,不说全盘在握,至少也握有七八成,这么一来,他把我引过来,让我听这一句“死人言”,那意思就大了。很有可能是要把我引向某条既定的路,这条路是正路还是邪路目前还看不出,只知道身边这些人,似乎都和这桩案子有点儿诡异的关联。
他想了有半个时辰,多数时候前因后果不搭调,想了一半又全部推翻了,重新想起,想得脑仁儿疼,恨不能学老铁,把脸上的胡子揪下几根来!
龙湛知道他这干爹多半又陷到某件事里出不来了,一旦见他蹙眉凝神,他就走到一边去坐着,看看时候长了,就出去沏一杯茶端进来,放温了再摆到他手边,触一触他的手,让他喝,他呢,有时候喝,有时候根本没工夫搭理,就是自个儿想自个儿的。
燕然那儿说是要给三变赔礼,说到做到,大半个时辰之后派手下人来请,让他赏脸过去一趟。也不是摆大宴,就是一张圆桌,摆四张椅子,看样子,请的是三个人,三变和龙湛这算俩,还有一个呢?
还有这个,是个绝想不到的人物,他从远处来,三变见了只觉身形眼熟,待走近了一看,三变几乎惊掉了下巴——竟是翟世用!
老翟不改本色,依旧是一顶破毡帽,一身洗得出毛的绒衣,脸上倒是刮过了,从鬓角到下巴颏,连着一片的青胡茬儿,配一张大圆油脸,别有一番滋味。料理过一张脸,人看上去就没那么邋遢,他人还远远的,嗓门儿已经坐在座儿上了,“许久不见,早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你看,我们又碰上了,哈哈!”
“你、你请他做你的牛马大夫?”三变摆过头对着燕然,说话难得打了磕巴,他那意思是,这可是江湖游医,顶天了能做牛马大夫,偶尔治一下人不是不可以,但经常治人,岂不乱套?!
“不,不做大夫,做药师。”燕然对着他笑,好似笑他不识宝,把个顶尖的药师错当成江湖游医。
“……”三变默了。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这么说,那药是翟世用给配的?让死了一天半天的人开口说话,这和半仙儿也没甚分别了,这手本事,得服!
人来齐了,燕然举杯道:“来,今日为君则接风。”,说完,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龙湛,挺多余的一眼,因此也是一掠而过,不加停留,看到的就看到了,没看到的,也一样没看到。龙湛狼一般,对或浓或淡的敌意嗅觉敏锐,人家瞟一眼,他看见了,记住了。翟世用牛马大夫,对兽类之间的挑衅一点不陌生,他也看见了,没啥,就是笑。三变抿了一口酒,只顾着嘴没顾着眼,谁对谁怎么样了,一概没瞧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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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晋江独家首发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