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一见就知道,他这是又风魔上了。不论什么,只要一扯上那人,说不上两句一准耍疯撒痴!
“是啊,要不是一念之差,这车子可早就有主了!”
燕然哼笑一声,目光虚起来,望向远处,这时候的他不需要旁人接话,三变就这么干坐着,静等他渡魔障。好一会儿,燕然才把目光实回来,他垂头,还是轻声慢语:
“你呀!和那人一个德性!”
要说一个德性,顶多是不接应这条像,那人可比三变绝情多了,谁要敢越雷池一步,他就不耐烦地一摆手,拿大白话把人顶回去,“你我不是这样情分,顶好不要往这头想,不然大家难堪。”
十几年之前的燕然既没有如今的胆量,也没有如今的权势,有的,不过是心一横。可惜光横下一条心还不行,还得有压得过那人的胆,盖得过那人的势。因而错过一时,便是错过了一世。
现下有个七八分相似的人在跟前,顶着解馋,馋急了还能动一番手脚,多好,不然,被那狠心人抛撇久了,他都快忘了那种刻骨铭心的痛了。要痛才行,不痛他狠不下心,然后又是一个错过?人活一世,有几个十来年可供错过?再追不上那人,他就要老了。
那人再狠,陆弘景毕竟是他亲骨血,扣在手上再好不过,他日山水有相逢,未必不能借这骨血朝那人换点什么。
陆弘景不忍再接这话头,就说:“雁栖山留五天,路上三天,这就八天过去了,虽说已经告了假,但这假太紧,回的时候快马加鞭还怕赶不及,看来得走夜路了。”
他撒了谎,给虎牢关送去的书信上,他用小字标了几个字:十六夜案。
十六夜案指的就是北戎屠村案,因案发再农历十六夜间,虎牢关内知情的将官都用这个来标这桩奇案。老铁见信应当明白,他这是查案去了,归期可能要比信上写的还要晚一段时日,具体晚多久,那得看线索杂不杂。
燕然看他一眼,不说,只笑。
“夜路可不好走哇,这趟从虎牢关回帝京,可不就撞着鬼了么。”
“……好啦,知道你意思了,不就是想让我减两天么,告诉你——不成!大不了回程时送你两匹密叶马,让你日行千里,不出三日就到虎牢关,如何?”
前边倒还好,“密叶马”这仨字儿一响,陆弘景心内猛地一缩——密叶马出自大食国,每年入庆朝的数量极其有限,之前查过互市司的案底,近十年通过互市买卖的密叶马不过千匹,且来路去向皆是有数的,燕然手上的密叶马到底是何来路?若是来路不正,他不至于这样明目张胆地挂在嘴边说吧?
“这马……是谁送的?好大手笔!”陆弘景呵呵笑,投石问路,想要套人家话。只不过他语气太犹疑,神情又闪烁,看着就不是个磊落的情态,要人家不多想也难。
“是,送来的是马驹,汗血马与密叶马杂合后产下的,耐力脚程堪比密叶马,脾性却要温和得多,好东西,多少人问我讨,我都不给,你倒有意思,谢一句都不会,还问那有的没的怪话!”
燕然冷笑,想是一眼便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笑太冷,话更冷,弄得三变不上不下,怪难看的。
“你也别多心,我就这么一问。”
燕然不睬他,自顾自策马前趋,马跑飞快,一瞬便只见他小小一点背影。
打那以后,燕然和他越来越少话,似乎还在怪他作怪,又似乎只是在想自己心事,懒得敷衍。
三变自知理亏,常常没话找话去招惹燕然,三句话人家回不到两句,碰了一鼻子灰。后来他也光火——嘿!我拿热脸去贴你冷屁股还得不到你一张好脸是吧?未必我就这么贱格,非得要追着你跑!老子这就不奉陪了!
有三变逗着的那几天,燕然还能好点儿,一旦他掉转头走人,也摆一张欠账长脸,也一坐好半天不言语,也摔盘摔碗,燕然又忍不得。嘴上说是拿来当替代,两人闹的别扭却是真格的,斗气也斗得伤了肝经,又不愿说回头话,就都这么犟着。三变还好,燕然那儿全然把这场斗气置换成了与另个人的,更是暗气憋在心,饭都不必吃,灌风就饱。
正好这天也到雁栖山山脚了,山上众人迎下来,先把行装弄上去,人么,坐滑竿走。三抬滑竿,本来龙湛在最前的,他不肯先走,硬要跟着陆弘景一道,于是他们俩落在了后头,燕然先走。后边两台滑竿与最前一台隔了好远,远得都看不见了,后边的急走要赶上去,正走着,忽见前边山路下来一个人,手上拿了一封漆封书,直趋陆弘景那台滑竿,毕恭毕敬呈上书信,毕恭毕敬道:“大当家的让小的送来这封书,说是转交,一应事宜,公子过目后自然明白。”
陆弘景谢过来人,一边拆信一边纳罕:还转交?难不成斗气斗到了小屁孩儿的份上,连亲手交一封书都不肯?
拆开来读才知道,这信不是燕然亲笔,末尾没有署名,光看笔迹又看不出是谁,读过一页,三变知道写信人是谁了。
是那位满脑子行侠仗义的李秀菊姑娘。
啧啧!瞧瞧这笔字!那叫一个银钩铁画、飘逸不羁!
咳,连笔法都仿的颜柳,她爹没治了!横是要把一个大姑娘养成假小子哇!
三变心内调侃了一顿李山堂,还不耽误他一目十行地看信。一看不得了,里边说的是那位纪家姐姐的事,哪怕到了这个时节,李秀菊还不忘叫那女绺子一声“姐姐”。起笔说的是她们两人如何遇上,如何谋划营救李山堂——先是上松江府击鼓鸣冤,后是冒死夜闯松江大营,待到事情无甚指望,又如何串连一起犯案,娓娓道来,始末清楚,颇有文采。
这是一封长信,厚厚十几页纸,道尽了突然遭逢家变的凄凉与心酸。
也是,在那样一种境况之下,有个人愿意站出来替你拿主意,你便要不管不顾地随她去了,哪怕是被人牵着鼻子走、或是当刀使呢!
真到绝境时,人对善恶的分野其实是模糊的,就像这位李姑娘,她心里隐隐知道这么做不对,可为了那一线残存的希望,她就敢直着往南墙上撞!
唉!
陆弘景不胜唏嘘感慨,有点儿可怜她,又有点儿不知拿她怎么好——看看,还在为那姓纪的娘们儿求情呢,说什么“念在姐姐身有恶疾,命不久矣,还请网开一面,放她归来。”
看到“放她归来”,陆弘景深深蹙眉,不对呀,燕然不是说姓纪的娘们儿在他们围山那天就暴毙而亡了么?难不成李秀菊不知情?看样子又不像,因信中分明提到燕然手下的人将她押上一辆囚车带走了。难不成是在路上死的?也不像,要真是路上就死了,燕然把这信给我也没意思了,因这信除了说因果、表恩谢,就是替那姓纪的娘们儿说情。而且,看这篇幅,说情分量还不小……
三变脑子再好使也经不起这样九曲十八弯的绕哇!
所以他索性不绕,直接找那转信的人,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个清白。
燕然料定他有这么一问,早就在半山腰的歇脚亭里等着了。边喝茶边赏花边等,春寒料峭之际,半山腰上的梅花开得泼辣,血一般的红,兼之天上洒雪,红白相映,如在画中。三变远远瞧见梅花映雪,又瞧见亭子里的赏花人,笑着对龙湛说一句:“他倒会享福!”
也不知燕然那对耳朵是什么造的,居然就听见了,隔着老远就朝三变喊话:“有花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折两枝送你!”
别扭来得快,去的也快,送一封信,说两句话,又好了。其实本来就没那么多事儿,是那想着唱假戏的人,一不小心就当了真,闹的时候总以为是和正主儿闹的,事过境迁,慢慢一回味,味道过了,又觉着没大意思——和一个替代闹个什么劲儿?!
于是就又反过来兜搭,送信,送花,说不定还要送个人。
燕然、三变和龙湛围坐一团,喝着茶、吃着糕点赏着花。龙湛嘴皮子耍不顺溜,一般不说,就是侧着耳朵听,听那两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扯闲篇。两人之间闹了两天的别扭,总不好一起头就说正事,须得说一说其他不相干的,再慢慢往相干的上头引。
扯了一刻闲篇,三变看看差不多了,就问起信中所提之事,主要是问那姓纪的女绺子死没死,到底是那封信在扯淡,还是你燕然在扯淡。
“押到半途人就断气了,这个没骗你。”燕然打的一手好太极,推来挡去,意思就是我当时说的是押到半途人断气了,没说死,死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三变耐住性子笑,也来一招太极,“这封信你早就看过了吧,原本也没有交给我的意思,今儿这是怎么了?”
“那女绺子要见你。”
“哎?怎的要见我?”
“她不说,只愿同你说。”
“……人呢?”
“山上。真要见就得快着点儿,她光景不好,随时可能吹灯拔蜡。”
“那走吧,还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