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三变本想说我捡了你回来,你救了我一命,咱俩扯平,后来觉得不是太合适,便闭嘴作罢。就这么哑着,三变又觉着不那么合时宜——人家刚舍命救了你,不言谢也就罢了,好歹该说点儿别的吧,然后他就问了这么个还算相干的。
“李山堂和李秀菊父女两个如何了?可找着了么?”
“李秀菊回本城了,李山堂不知下落。”
“可也真是奇了怪了,这个李山堂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的,钻天拱地也觅不见……”
“先养伤。”干儿子指着他身上缠粽子一样缠了一圈的纱布,让他先把自己顾好了,再去想旁的人。
“晓得了,不过是顺嘴一说么。哎,是了,过两日我要上雁栖山小住一段,你来不来?”
三变的意思是,你可来亦可不来,不必勉强,来就一道走,不来我就把你托给故旧,待我下山来再接你一同回虎牢关。
干儿子不吭气,牛似的犟着,好半天才闷声吭哧道:“去!”
“去便去,这么难么,跟要你命似的!”
他本就心不甘情不愿的,三变这一句纯是火上浇油,一下就把人逗急了,一急说话就有点儿不着四六,只听干儿子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他心不在你这儿。”
这话虽是急话,真意可再浅白不过,其实就是说那位燕然的心早早被另个人牵走了,他不过是见你与那人有七八分相似,故而拿你寄情,你若当真可太傻了!
三变笑得要不得,边笑还边拿手点着干儿子:“你、你说啥?!心不在我这儿?!哎哟喂我个天爷!才多大点儿你就敢说心道肺?!毛都没长齐呢吧,哈哈哈哈哈……”,这货说到后来,也不拿手指点谁了,就是笑,笑得嘴岔子一阵裂疼,真是现世现报……
干儿子是不笑的,他都恼了,恼他笑,恼他笑他说话越过了年岁的坎儿,最恼他说他毛都没长齐!
俗语道“暗狗咬死人”,这儿现成的一条暗狗,平日里充乖狗,一旦被踩了尾巴,“汪”声不吭就咬你一口!
“毛长没长齐全,你那天不是摸过了么?”
瞧,这就咬上了。
“……你说哪路话?有胆子你再说一遍!”干爹一张呲牙咧嘴的笑脸转眼间就虎上了,右手一把拽,干儿子猝不及防,顺着他手劲一跌,脑袋正好落干爹右手掌边,干爹不含糊的,这就一巴掌呼过去,“让你满嘴跑胡话!让你再和王一学荤调!呼不死你个独头蒜!”
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太缺德了这个!
干儿子心火上烧,没像往常那样充死狗任他捶,他顶着他巴掌,拦腰抱住他,一阵低吼从胸腔迸出来,“我就说!他心不在你这儿!我、我身上怎样、你是摸过的!别赖!”
三变给他惹毛了,揪着他后背心就往外甩,“去你个死舅子的!谁心在不在我这儿有屁的关系!老子是缺心的人么!你起开!起不起!给三分颜色你就敢蹬鼻子上脸了?好样的!”
到底是在病中,三变手底下的力道小了不少,几拳出去捶不出往常的效果,倒累得他直喘,识时务者为俊杰,且等老子养好了再说!
干爹太知道怎么料理成了牛或驴的干儿子了,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要做,单只是翻个身,拿后背冲着他,眼不见心不烦。干儿子还搂着他的腰,这时一边手臂被他压在了身下。干爹已然放缓呼吸装睡,房里就剩干儿子牛一样的粗喘还在响。好寂寞。明明近到肌肤相贴的地步,却是永远触不到这人的痛痒。太狠了。
这人是什么做的?这样狠的心!
当年尚且纯情,容不得在意的人的不在意,这就要逃。干儿子黯然神伤,神伤在内,伤心伤肝伤肺在外,遍体鳞伤,看样子比干爹好不到哪去,死皮赖脸人家都不要,不逃干什么。
听到房门轻声碰响,三变侧过身来看了一眼,见干儿子确实出去了,这才真的调转身睡回来——他左手有伤,又擦破了左后背的一层油皮,朝右边睡才舒服。右躺睡好,三变头疼,既头疼燕然,也头疼自家干儿子,总觉得近日来力不从心,过去那如鱼得水、那游刃有余,全没了踪影,反正就是觉着什么东西出了格,但又不知道拿那出了格的东西怎么办的意思。
燕然么,说他是寄情,又在某时某刻露出那样不足的情态来,仿佛竭力制住自己,免得一时幻惑,把眼前人当那到不了手的人,生撕了。
龙湛么,有时真让他招架不住,庆朝话说起来总带着一股生肉味儿,血淋林的,有时带着孩童式的稚拙与天真,有时却是一把杀猪刀,一刀捅到人的心口,搞得三变一会儿想呼他巴掌,一会儿又想把他捂怀里,使劲撸几下脑袋顺毛!
真是!养个儿子咋这么麻烦!
三变烦得吃不下饭,夜里又发起高热,浑身冷战,还说了一阵胡话,把燕然都惊动了,兴师动众地请来医国圣手彭宇堂,人来了,不过是探探脉象,开了一副退热方剂,这就打道回府了,临走还要笑燕大当家的牛刀杀鸡,普普通通一个伤口起炎,随便一个路边医馆都能治的,偏要捉他来!
燕然也笑,“不论毛病大小,总要你来我才信得过。”
彭宇堂让燕然留步,顺嘴提到陈年旧事,“说来你我也有日子没见了,上回你请我来,都十来年前的事了。这回这位主儿和上回那位面目好像,若不是发色不同,我还真要以为辰光倒转了。”
“……旧事不提也罢。”
“旁人绊倒了晓得爬起来,接着朝前走,你呢,十来年只爱往这一个坑里栽!”
彭宇堂与燕然是三四代的交情,俩人发小,说话从不避忌,只是这旧事太伤,多年结不了疤,他这话,等同于直接往伤上撒盐。
“……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忧心。”
“是,我忧心什么呢?到底伤在你身,痛的也是你自个儿!”彭宇堂说到最后冷笑一声,就差没说他不识好歹,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话不投机,燕然默然不应,只是该送的还要送,一直送到正门门口,送他上了车,又目送好远,这才回屋看陆弘景。
三变吃下一副药,这时高热稍退,人也清楚多了,燕然进来他就喊饿,还朝他要吃的。
龙湛夜里不肯单门独屋地睡,硬要睡在床前的踏脚板上,那么老大一坨人,躺上去顾得了头顾不了脚,长出一大截,遭狠罪了!
也亏得他踏脚板上睡着,不然陆弘景烧糊涂了,又不会喊人,少说也得迟个一刻半刻的才能找人来瞧。
“你这干儿子看看是没收错,够尽心尽力的。”燕然笑看龙湛端着一碗刚煮得的肉末青菜粥,一勺勺吹凉了喂进陆弘景嘴里,就感叹那份耐心和细致。
“那是!我什么时候走过眼!”
走眼不走眼,那要看是对什么,对着某物件,三变眼忒毒,一打眼便能看出四六九,对着某人,其实三变走眼的时候还是挺多的,十之五六吧,好比这么一回事——当年他钻天拱地要寻摸一人和他唱“两情相悦”,相中的某人嘛,看着都挺好,都挺愿意和他打配合,谁知过不多久,人就和他算账来了,而且还是秋后来,算的是总账!
就这种眼色,也好意思挂嘴边,三变也是个二皮脸!
毕竟年纪轻,身体也没有大的毛病,歇过一夜便缓过来了,第二日大早三变就撺掇燕然上路,说是早去早回。燕然让他的早去早回逗得不知是气好还是笑好,骂了几声,还是顺着他的意预备上路行装去了。
当日吃过午饭,一行人从湍阳走,过白穆川,行船逆流而上,进入江洲府,然后下来走陆路,顺官道走,还要个两三天的。一路上除了陆弘景坐车,其余人等都骑马。马都是好马,没甚可说,倒是那车颇值得一说,然而该怎么说呢,打眼一瞧,没别的,就是太张扬!一辆车至多坐两到三人,燕然这辆,真够派头,一下坐个十来二十人不成问题,说过点儿,在里边摆宴待客都不成问题,三变这样颇见过一点世面的,都让它吓一跳。这么样出门,那是现成的招牌啊!就等于是张旗扬帜地对各山头的绺子们喊话么,让人来劫道么,这不傻么?!
于是三变对燕然说这车太铺张,换辆小点儿的,容两三人即可。燕然牵他过来,直送上车,无有二话,绷着张脸,意思是你陆弘景也太小瞧我了,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不就是怕绺子么?倒是来呀,正好收拾干净!
燕然脸面一绷,三变就不好多说了,罢么,反正有人顶着,车宽有宽的好处,在里头可劲儿打滚撒欢呗!
真坐进去了才知道这车才不止供打滚撒欢这么简单,里头吃的喝的玩的一应俱全,三变探宝一样把所有的箱笼屉柜全探了一遍,探得直咋舌,这些个暗格里居然还藏有淬了毒的匕首!啧啧!
他同燕然玩笑:“你这车里,是把一世用的东西都备齐了么?”
燕然当时正在策马,听他玩笑,勒马停住,忽而转了正色,轻声慢语道:“是。不过不是给我用的。”
“哦,那是给谁用的?”三变嘴快,等他接到燕然那个诡诡的笑,话已经和泼出去的水一般溅了出来,收回是妄想。
“你说呢?”
别说,燕然这时的笑称得上可怖,语调是调笑式的,但你看他两颊的肉,咬得那么紧,就像咬着那本可到手的人,或是本可到手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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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晋江独家首发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