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说的其实就是吃席面的人吃喝差不多了,该谈事儿的要抓紧了谈事儿,这么个意思。三变对翟世用的药挺有兴致,就专登问他,“你这药……可能起死回生么?”
翟世用哈哈大笑,笑得泪直飙,“阿弥陀佛!药医不死病,□□人,这话老弟没听过么?”。听听,连佛号都出来了!
他这笑动静太大,且有些歇斯底里,另三位都让他惊着了,都把目光调过来对准他的脸。
“别这么盯着我瞧,怪瘆人的!老弟台,实话和你说了吧,除非神仙,世上没有什么药是能起死回生的,死便是死,如何能再活回来的!莫不是你曾亲眼见过?”
翟世用嘴里吐出“见过”这俩字的时候,双目精光一闪,似乎是个知情的,似乎还是个知情但不愿吐露真情的。
就这一下,陆弘景决定夜里找他喝酒。老翟怕女人,爱酒,那杯中之物好比他小老婆,他爱到了骨髓当中,只可惜酒量实在不咋地,一杯舒展,半坛脸红,一坛放倒。都说酒后吐真言,他倒要看看,这西域游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在人家地盘上单独请酒,当然要有个名目,不然主家有话说了——你请酒,好好的怎么不都请,单请他不请我,是瞧不起我么?
名目便是极其老套的“叙旧”,天知道他那旧到底有多新,听上去到底多勉强,他说得出口请这个客,翟世用乐得有酒喝,夜半时分也出门陪他挨冻,两人半山腰上坐着,看那昏黄灯笼光照之下,开得泼辣的梅花和被灯火染成秋香色的落雪。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这个药,到底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我说,你是怎么看死字的?”
翟世用不直接答,绕了个弯子问他怎么看待死。
未知生,焉知死,活都还没活明白的人,知道死是什么吗?怕死是人之本性,真到了那个关口,由不得你不怕,怕的其实也不是那一瞬的不好受,而是身死之后,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都如同烟云一般,成了过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至亲好友的余悲能接续多久?总不能是一生一世吧,毕竟活人还要活,死人已经归于尘土,再悲又于事何补?死了糟糠妻的,过不多久便续了弦,与旧人的海誓山盟,又再与新人说一遍,转年生儿育女,旧人留下的旧物就越发显得多余,过了几年,旧人便要彻底打扫出去,谁让你不够长命,不能守着我到白头呢?
“死就是没了,肉身化泥,魂魄不知有是没有,有的话可有归处,归处可像传说一样,深达幽冥地底。”
“你看,你都没活明白,还要问起死回生!”翟世用其实是笑他拾人牙慧,把书上看来那套挂在嘴边。
“那你就活明白了么?”三变还不服气,非得和人辩这个。
“我也没活明白,但我见过死,很多的死,也经历过生,很多的生。在西域,生死与庆朝不同,我们的人死了以后,裹上白麻布,抬上山让秃鹰野物分食干净,最好连骨头都不要剩下,埋进地下的,多是暴死之人,不配葬于天,所以埋下地。埋下地的人,魂灵是不能转世的,要生生世世困于地底,受万劫不复之苦。”
三变心说你个牛马大夫话还挺多,净跟我转文,净跟我扯生死的淡,别以为我会一直让你这么转、这么扯!
“那你可曾见过眼眶里冒绿火的人?”
翟世用的手微微偏了一下,酒杯泼出一两滴酒,滴到了衣衫上,他伸手抹了一下,仰脖把手上这杯灌进喉道里——好酒,辣!够劲!
三变留意到他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动作,脸上绽开一个笑,“你见过,对不对?”
“……”游医不理他,自顾自又灌下一杯。
“在哪见过?西域?”
“你硬要问这个做什么?凭你一己之力,知道了也不能如何,你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知道那么多,是等着人来收了你一条小命么?”看得出来,谈这个,老翟心绪相当不好,说话夹枪带棒,更是意有所指,仿佛在说三变狗拿耗子,闲事管那么多,又没有足够大的官,足够强的势,不自量力!
“我不行,别人行,况且,这事于你,怕是脱不了干系。”
不然你费那么多话作甚,一句“不晓得”便可以打发干净了嘛。
“我不说,这事要是说起来,等于我在拆燕然的台,他对我相当不赖,雇主不好找,我可不想丢了这份活计!”
“那我雇你!”三变抢着说话,还把人家意思弄拧了,人家那意思,都已经认定了现如今的主子了,他还想来撬墙角!
“你个少爷秧子!说话怎么这么冲!口气大得能包天呢!”翟世用又笑得歇斯底里,昏黄的灯笼光下,那张仰天大笑的脸一丝欢喜也没有,更像是听了什么不知分寸的话,悲悯之外,还有点点苍凉。
“按你这说法,出得起价的便能得你效劳,我不这么说怎么说?”
初生牛犊不畏虎,好胆!
“哦,你出多少?”
“那你要多少?”
“我要那小子拜我做师父!如何?你愿不愿?”
翟世用遥遥朝龙湛藏身之处一指手,又喊:“小子!出来吧!一同喝一杯去去寒气!”
龙湛是偷跟来的,抵死不认,缩在几丈开外的山石后边不肯露头。
“怕他作甚!他是只纸折的老虎,就晓得唬你!”翟世用起身直直朝山石走去,一把拎回个龙湛来,摁到座位上,还往他手里塞一杯温酒,“喝!”
三变是绝没想到他竟要掰扯上龙湛,一时之间摸不着他路数,不好轻举妄动。
“老弟台,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燕然待你,没有坏心。他顶多拿你当个替代,或是当做将来讨利息的凭借,但说杀心或坏心,那绝没有,你那么似他那‘故人’,他哪舍得对你动刀呢?”
“怎么?你同他是旧相识?”
藏得够好的啊!
“算是吧,多年前便认得,交情有那么一点,关键是,人家出手大方、会做人!”
这话像反讽,讽的是陆弘景,没那么大的头,偏要戴那么大的帽。
“刚才说的事,考虑得如何?你若摇头,我就直接问他去!”老翟这是半醉了,硬要凑趣,还非拿龙湛来凑这个趣。
“……你这是酒话,酒后就不作数了,谁敢信!”
“好嘛!来嘛!咱们立字据摁手印!”
“怎么立?”
“就说只要这小子拜入我门下,我和他便是师徒关系,师徒一体,他的便是我的,我的也是他的,这么一来,我就不算破了誓,也不受那肠穿肚烂的毒誓的管,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看来,这老小子当初还发过毒誓,保不齐是他那死在西域的师父逼着发的,为了不破毒誓,他只能把话说给具有师承关系的徒弟听,陆弘景还听不得。
“好。”三变还没吱声,龙湛便已经快口答应,答应过后吃了干爹一个“掌呼后脑勺”。
只见干爹跃起,一拍桌道:“不成!我不答应!”,拍完了桌又朝干儿子吼:“知道他啥人你就敢答应?!就不怕他把你拐了去,卖给羊肉床子割肉吃?!”
干爹这水准——纯是吓唬小孩儿,没什么有分量的在内,干儿子挪开一步,老三老四地往前一站,对着翟世用说道:“我认你做师父!”,那姿势就这意思:你打死我我也是这主意!
“好!能自己拿主意就好!来,你敬杯酒我喝,拜我一下,咱们师徒两个说小话去,不理他!”翟世用破毡帽一戴,站起身来,作势要生受龙湛一杯酒和一磕头,龙湛亦不含糊,当真接过酒,敬过之后,磕了三个响头,老翟大笑,三变跳脚。
这就成了师徒了,师徒二人当真走到一旁说小话,一句也不让三变听。
夜里回去,三变一张脸拉得老长,任干儿子如何讨好,就是不肯把那脸松下来。干儿子的殷勤讨好都拍在了马腿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本来要睡,这会子又不敢睡了,呆坐在床沿,一眼一眼偷瞧他。干爹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就问,“那牛马大夫和你说了啥?”
“……”干儿子抿抿嘴唇,垂头看自己的脚趾甲,好半天,就是不吐口。
“他到底见没见过眼窝子冒绿火的东西?在哪见过的?还有那个女绺子,他是如何让她死后说话的?还有她身上发的那层霉一样的绿毛,到底是用药的后效,还是她身上本就有的?”
干爹连珠炮地问,干儿子实难招架,就说:“知道不好,你别知道。”
他听懂了翟世用的话,知道这件事越少知情越好,像他这样的,没什么分量,也不会想着一查到底的人,知道一些直接无所谓,像陆弘景那样,好赖是个参将,又身在这个案子当中,与那些东西交过手,还不知深浅地想要查个水落石出的人,知道了就等于是害他性命。所以不能叫他知道。更何况翟世用也只是知道一个小角,他知道的那一小角已经足够吓人,但还拼不出整件事实来,知道也无用。
“……真不说?”
“不说。”
三变不再多问,一翻身躺到了床上,直接睡呼呼去了。
这种说放就放的脾性,弄得干儿子怪不适应的,还以为他要追根究底,不曾想他话都不多一句,就这么罢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