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长安落脚后,沈栖鸢与时彧太平共处,相安无事。
但沈栖鸢发觉时彧似乎总是很忙,忙得抽不开身,连日里来不见踪影。
一开始她以为时彧是故意避着自己,询问之下才得知,时彧刚就任骠骑,就领了京畿大营训练新兵的重任。
画晴道:“少将军年纪小,今年好些刚刚入伍的新兵,都和少将军一般大,年纪差不多,大家就能说到一起去嘛。”
沈栖鸢认同这一点,譬如她比时彧大好几岁,他们之间便好像已经隔了一层代沟,无论如何也难说到一起去了。
沈栖鸢足不出户,每日就在波月阁做绣活儿。
她的女红一绝,无论绣静物花草,亦或飞禽走兽,都活灵活现,惹来画晴惊叹不已,总是道:“沈姨娘手真巧。”
沈栖鸢微微笑着,对她道:“我可以教你。”
画晴是有自知之明的,连忙摆手,“不,不,画晴手笨,只要能伺候您洒身沐浴就好,别的画晴就不学了……”
沈栖鸢莞尔。
房内说着话,耳朵里倏地响起一阵喧哗。
广平伯府总是不乏登门的客人,来者均非富即贵,时彧走前叮嘱管事,尽力周旋,谢绝见客。
但这回来的人不一样,尚书令的夫人柏氏来了。
前日尚书令刚来拜会过,因时彧不在,也是铩羽而归。
柏氏不一样,她却说,是来拜谒沈栖鸢的。
管事这回踌躇了,不是见少将军的,拦是不拦?
柏氏见他心生犹豫,想这是绝好的机会,她拎上螺青织金襦裙步步拾过台阶,带身后十几个捧着厚礼的下人小厮,径直入了内。
“我听说沈姨娘是足不出户的,不会碰巧今日也不在家中吧。”
不等管事回答,柏玉携尚书府下人前呼后拥地穿庭过院,直入波月阁。
沈栖鸢听到报信,立刻便出来迎接了。
她知晓,对面是尚书令夫人,不是轻易开罪得起的人物,时彧是骠骑将军,而她只是一介白衣,更是不敢不给尚书令夫人颜面,因此必须亲自前来相迎。
她寄居时家,但实则算不上时家任何人,所以她也不能因为自己替时家得罪了人。
柏玉见到沈栖鸢,眼前为之发亮。
沈氏不像地道的长安小娘子,梳华丽的宝髻,簪上白环翠玉,两侧再弥足夸张地坠上两排鸽子血色的璎珞步摇,走起步来摇曳生姿,只见下巴不见眼。
沈氏的装束很清素,一袭霜白色云纹绸衫,银灰色长裙坠地,腰系一条烟青宫绦,没有禁步,发髻也颇简单,只是清爽利落的垂耳髻,也没有珠钗悬挂,更衬得这女子身若烟柳,仪静体闲。
她身上看不见一丝张扬,有的只是温柔端庄,像是一阕婉约新词。
柏玉笑道:“真是标致人物,我也算见着了,来人,快些看礼。”
尚书令夫人身后严阵以待的十几个人,一齐把东西撂下,琳琅满目地堆砌了一整个院子,沈栖鸢被珠光宝气晃得近乎睁不开眼,柏玉已上前来,自来熟地攥住了她的手,带她往里去。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合适,也不知道广平伯给你的名分,这样,我就称呼一句‘沈家妹妹’,你看可行?”
沈栖鸢不善与人交际,从没见过这么亲切热络的妇人,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好顺嘴回“好”。
不觉间两人已经坐进了房内,画晴连忙给尚书令夫人看茶。
柏玉满意地点头:“是个机灵活泼的小丫头。”
端了茶水,她见沈栖鸢眉眼蓄着一抹踌躇的难色,体贴地问:“沈妹妹,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沈栖鸢摇头:“没有的。尚书令夫人,您太抬举栖鸢了。”
柏玉双瞳灿然。
“栖鸢?你叫栖鸢?这真是个好名字!”
尚书令夫人太过捧场,沈栖鸢愈发无所适从。
但她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面子,能让尚书令夫人亲自登门,多半,还是为了时彧。
“不巧的,时彧他如今要训练新兵,日日浸在京畿大营,也很是辛苦,尚书令夫人你如……”
柏玉颦眉打断他:“我唤你沈妹妹,你唤我尚书令夫人?太见外了。我今日来,跟时骠骑,跟我家那口子,没有半文钱关系,纯粹就是想结交你,沈妹妹,你若是愿意同我相处,你就叫我一声‘柏姊姊’,这样我就快活了。”
沈栖鸢咬住了舌尖,一阵思忖着。
不敢拂逆了尚书令夫人美意,她只好缓声唤道:“柏……姊姊。”
声音又细又柔,软如春水延绵,一下能掐到人心里去。
柏玉很快活,伸出手,像摸小狸奴的毛发般,抚了抚沈栖鸢的耳侧鸦发,替她将一缕碎乱的青丝拨至耳后。
旋即,她的眼眸更是一亮。
沈栖鸢不解,顺着尚书令夫人视线所抵之处看去。
两人身侧,是她刚刚放下的针线簸箕,簸箕里有一方绣了一半的素帕。
帕子上是几丛芊芊凝绿的兰草,修长清逸的兰花,从绿草之间慵懒地半开,花间一只蜜蜂静静地悬停着,似在吮吸着嫩黄花蕊间芬芳扑鼻的花蜜。
沈栖鸢的绣工堪称一绝,这幅绣样已胜过世间无数丹青妙手。
每一根劈丝都细如毫发,日色漫漶过窗纱,投掷于绢面上,丝绸的经纬焕发出油然的光亮。
就和……就和当年母亲寿宴上收到的那幅绣面画一样。
那幅,独有一个“沈”字落款的绣面画。
那是亡母生命尽头的三个月里,最好的礼物与慰藉。
柏玉收回视线,像是怕吓着沈栖鸢一般,她连忙岔开话题,道:“沈妹妹,我听说你是广平伯府的姨娘……”
沈栖鸢缓缓摇头:“只是下人们不知内情如此称呼,其实我不是伯爷的妾,伯爷为国牺牲时,我还没有过门。”
柏玉了然:“那你如今……”
沈栖鸢道:“我也无处可去,所以只能跟着时彧,暂时寄居在这里。”
柏玉心忖,那岂不就是无名无分,名不正、言不顺么?
可她想着沈栖鸢好不容易脱离了乐营,以她罪臣之女的身份,也很难独自立足,心里又理解了几分。
沈馥之是否通敌卖国她不知晓,但沈栖鸢只是个闺阁弱女子,因父之罪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委实可怜,她心里没一点轻视她的地方,只是感到万分悯然。
愿这个曾经带给她亡母生命中最后慰藉的女子,从此以后,不再遭受磨难,能够离苦、得乐。
柏玉问东问西,一心想与沈栖鸢交好。
沈栖鸢是个轻易不肯打开话匣子的人,但在柏玉引导下,不觉已说得口干。
她端起茶盏,垂眸轻啜茶水。
柏玉说得兴致高昂之处,竟没能收得住,将自己毕生宏愿道了出来。
“广平伯,骁勇善战,是条汉子。不过沈妹妹,你才二十出头呀,还有大把年华,就耗在这时家里,给你压根没有成亲的未婚夫守寡么?何况,你还只是……妾。我直说了,那这就连个望门寡都算不上,多不值当啊。”
这尚书令夫人一语,石破天惊。
画晴正拿着鸡毛掸子清扫灰尘,也吓得手腕一抖,忙装作闭目塞听模样,表示自己和鸡毛掸子一样是个不会听不会说的死物。
沈栖鸢也怔忡:“柏姊姊,你,你怎么这样说。”
时震是她的恩公,在她最狼狈,几乎想以死解脱之际,是伯爷从天而降救了她。
即便他如今不在了,沈栖鸢想,自己也不应再嫁与旁人。
柏玉对女子三从四德那套一向嗤之以鼻,家中男人皮痒了,她也是照打不误,上喝公公,下打逆子,丈夫若惹他不痛快,家门里那块翡翠搓衣板也能派上用场。
“我们人只活这一辈子,下辈子还不知道投胎做猪做狗呢,要是连做人都活得不痛快,那这人间还有什么意思!你年纪轻轻,就别暮气沉沉的,不如好好地走出去看一看,这世上风光多的是,两条腿的男人最是不缺,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就不相信,广平伯那样的英雄人物,他临死之际,交代遗言的时候会说,嗯,兀那沈氏,虽没有过门,但她得一辈子为我守贞,不得嫁人。”
尚书令夫人的豪言壮语,是沈栖鸢不可消化的。
“真的,沈妹妹,你要是想开了,我这就送你几个挑着玩,要是在伯府你撒不开面儿,就上我那儿去住,我柏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光是这长安,我就有四五个别业。”
她向沈栖鸢伸出五根手指头,言之凿凿。
但沈栖鸢从来没有听过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她的脸颊臊得白里泛红,像清透的玉瓷上了粉晕,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半晌,沈栖鸢垂下眼睑,细声道:“尚书令夫人,你待我真好,我受宠若惊,但……”
怕她害羞,柏玉握住了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
“说真的,我那不争气的外子身子不好,指不定哪日就一病呜呼了,等他前脚亡了,我后脚就找男人。夫死再找,在哪里都不违律例。更何况你和广平伯还不是夫妾呢,他又死了,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么?不如别管他了,你跟我走吧。”
沈栖鸢骇了一跳,被攥进柏玉双掌里的素手,宛如受了炮烙之刑,急忙地要抽回来。
这一下没有挣脱,慌乱间抬起眼睑,两叶槅扇间,那个数日不见,本该待在京畿大营的少年,回来了。
孤竹拔节般的身体逆光站在廊芜下的日影里,惨绿衣衫,一抹森郁沉怒嵌在漆黑的瞳仁中。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怒意仿佛已堵在了咽喉底下,将要呼出。
沈栖鸢心跳骤然停了,毫不怀疑,时彧将刚才尚书令夫人和她谈话的内容听去了。
时小彧: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想要沈栖鸢?她哪里好了,这么抢手?
作者菌:时小彧,她哪里不好吗?嗯?你摸着你良心说说,她不好吗?
某死傲娇哑口无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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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