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 第2章 第 2 章

沈存正十岁时才被人送回沈家。那时，他还叫周存正。在这之前，他跟着妈妈一直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十岁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父亲已经死了。

沈存正是在他妈妈死后被人送回沈家的。他妈妈是孤儿，没有任何亲人，迫于无奈，只能委托好友将沈存正送到沈家。

沈存正寄人篱下，一夕之间彻底长大成人。在新家，他小心翼翼，时刻观察身边人的表情行事。

私生子比野孩子还要不堪。

他被人叫做“野孩子”时，至少还有妈妈，现在做“私生子”连妈妈都没有了。

他茫然又无力。妈妈去世前，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好好听新的家人话，尤其是新妈妈。

他一向懂事，妈妈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他都看在眼里，答应妈妈的事情，他也都一直乖乖照做。

只是，这个新妈妈，根本不理睬他。

在新家尴尬地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沈存正不知什么原因发了高烧，烧得昏天暗地的他仿佛看到了妈妈向他伸出手。他哭着朝妈妈跑去，希望妈妈不要再像之前那样把他丢下。

模模糊糊中，他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心中想，如果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死了，只要能见到妈妈也是好的。

只不过，他并没有如愿。

他还记得恢复意识时，是在医院的病房里。旁边有人在说话，听声音，是隔壁一个叫姜美萍的阿姨。

“孩子是无辜的。你看这孩子，又懂事又听话。再说，他妈妈也不是故意要破坏你们家庭的，我听说，她之前不知道你老公结了婚，怀孕后才知道。她一个人躲到外地，生孩子、照顾孩子、拉扯孩子到七八岁，多不容易啊？但凡她心眼儿坏一点，都会回来找你老公闹！”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心肠最软，连路边猫猫狗狗你都要管，这孩子生病了，你也心疼是不是？”

“你想开一些。你身子不好，生不了孩子，以后就把他当自己亲儿子养。这孩子懂事，你真心待他就能换来他真心。”

姜美萍说了许久，新妈妈沈玉兰才幽幽说出一句话：“我恨呀！”

姜美萍顿住了，轻轻叹了口气。

“他信誓旦旦跟我说，不在乎孩子，不要孩子也没事。我们二人世界多好！我信了他的鬼话，一信就是十几年！结果你看，他外面私生子都快八岁了！八年啊！我这八年就是跟这样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一起生活的！一想到他每天虚情假意对我，我现在就想吐！”

“我也知道孩子是无辜的！我也知道孩子妈妈也是无辜的！他们跟我一样可怜，无辜！但是我面对这孩子，就好像看一个自己的大笑话一般！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除了这个女的，他还不知道在外面有多少人！这个孩子妈妈躲起来七八年了，他能老实？有一就有二，我不相信他这些年会老实！”

姜美萍叹口气，“看开些！你自己想清楚你要什么，再做决定！光生气、跟你老公冷战解决不了问题！”

过了一会，姜美萍又迟疑着开口：“你们家公司，你有没有在管？”

沈玉兰自嘲般笑了声，“管什么？我早就不管了！我身体不好，他说让我放宽心出去养身子，不要在公司这些琐事上耗费心神。我每年飞出去几趟，一去就是一个月，哪有时间管公司的事情？”

“他还真是……”姜美萍说半截，没说下去。

沈玉兰接着说完她的话：“有预谋的！他就是有预谋的！只可笑我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天天沉浸在他编的谎言之中。”

沈存正动了动，沈玉兰和姜美萍立刻停住说话，看过来。

沈存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向沈玉兰，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这个新妈妈人很好，也很可怜。

沈玉兰到底心软，念他小小年纪没了妈妈，现在又病成这样，心生怜惜，过来柔声问道：“还难受吗？想不想吃东西？”

沈存正进入这个家，第一次听到新妈妈跟他说话，语气还这么温柔，就像妈妈一样。

他被烧得晕头转向的，听到这声音，仿佛看到了妈妈，他开口，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不知怎么的，这声妈妈让沈玉兰突然湿润了眼眶。

沈存正出院之后，沈玉兰真的就像一位母亲一样，负责起了沈存正的生活和教育。她尽心尽力，虽比不上沈存正亲生母亲那样面面俱到，但是也算掏心掏肺对待沈存正。

匆匆又是两年，有了沈玉兰的接纳，沈存正渐渐适应了新家里的生活。谁也没想到，把沈存正当儿子看待的沈玉兰会在沈存正来到家里两年后提出离婚。

连沈存正的父亲都十分不理解。他结婚十几年了，最大的婚姻危机就是沈存正的出现。

不过家里的经济大权全部掌握在他手里，他虽然一时惊慌，但回过神来却笃定，沈玉兰不会提出离婚。就算真的闹到离婚这一步，沈玉兰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果然，没多久、沈玉兰就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沈存正。

他得意忘了形，此时才知道，原来沈玉兰这两年是在慢慢寻找证据，积攒力量，想要在离婚官司上跟他一决高下。

然而沈玉兰还是想得太天真了。

当年法院审理沈玉兰的离婚官司，沈玉兰输得很惨。公司没拿到，丈夫有过错，却仍分走家里一半财产。整个官司最出人意料的是，沈玉兰居然要了沈存正的抚养权。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沈玉兰肯定不会要孩子抚养权的。这个孩子是她婚姻失败的证明，周围所有人都不理解她，婚内为丈夫养私生子也就罢了。离了婚还要继续养这个私生子，她怕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不光周围人不了解，连法官也不支持。沈玉兰私底下表示，她手里有公司一些见不得人的料，公司她就不争取了，抚养权必须给她，不然她把公司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爆出来，大家一起玩儿完。沈存正父亲思索一番，虽不确定沈玉兰说的是真是假，到底不敢赌，最终放弃了沈存正。

打完官司，沈玉兰大病一场，在医院里住了好久才出来。

沈寒星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沈存正的生命中的。

沈存正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上。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单衣，满脸是血，牵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身上满是血污，敲响沈玉兰家门。

沈玉兰当时还在医院里，家里只有一个住家保姆和沈存正。

沈存正给沈玉兰通过电话，得知这两人确实是沈玉兰的亲戚，这才放心让她们进来。

那女孩子不知道是穿得少还是害怕，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双大眼睛时刻充满惊慌。

住家保姆阿姨见状一叠声说“造孽哦，怎么把老婆孩子打成这样”。又让沈存正带妹妹玩。然而不管沈存正说什么，那女孩始终瑟缩着依偎在母亲身边，一言不发。

母女两人就这样在沈家住下了。

年轻的妈妈叫沈荷花，是沈玉兰的堂妹，平日里来往不多。沈荷花实在走投无路，才硬着头皮来求沈玉兰帮忙。

而那个女孩子，人如其名，李寒星，她那双眼睛就像冬日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星一般明亮。

李寒星父亲遍寻不得，母女俩终于能过上两天安稳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沈玉兰出院那天，李寒星的爸爸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这里，跑来大闹一场。沈玉兰气得当天就回了医院。

母女俩见连累沈玉兰一家不得安生，实在不好意思住下去，尽管沈玉兰再三表示不关她们的事，让她们继续住下去，她们还是趁着晚上大家睡着后，偷偷走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走，那个年轻的母亲就再也没回来。

车里沈寒星睡得不是很安稳。沈存正知道，她肯定又做噩梦了。

拉开车门，他轻轻喊：“寒星，寒星！”

沈寒星梦里有人提着一把刀追着她。她跑啊跑啊，一路上摔倒无数次。眼看着那人狰狞笑着，脸上肌肉抽搐着，他蒲扇般大手里拿着一只黑乎乎的香炉，眼看那个香炉就要朝她砸下去，突然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这声音虽急切，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她心中徒生一股力量，猛地睁开眼睛。

沈存正的脸颊近在咫尺。

沈寒星额头布满细碎的汗珠，眼中全是惊慌，呼吸急促，仿佛一条离开水许久濒死的鱼。

“没事了，没事了，是噩梦！”

沈存正欺身过去，把她抱在怀里，轻拍她的后背。

一股清凛的冷香弥漫在沈寒星鼻尖，是她熟悉的松柏清香。

沈寒星深吸一口气，贪恋这片刻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到怀里的人情绪已经稳定了，沈存正才放开沈寒星，只是仍不放心，双眼紧盯着她。

仅有的温暖消失，沈寒星怅然若失。

沈存正皱着眉心看她，“我前面就想问你，你最近是不是又失眠了？”

沈寒星没说话。

“你这样不行，我等下给你约下季医生，明天你去看一下。”

沈存正从口袋摸出手机，一看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调了静音，好几个未接来电。

微信里，徐可儿连发了好几条信息。

沈存正打了几个字回去，“徐可儿说给你发信息没人回，你回一下。”

沈寒星心中有些烦乱，拿出手机，果然徐可儿半个小时前给她发了一连串信息。

她刚想回，对方视频电话打了过来。

沈寒星犹豫一下，手指在接通按钮上空停住。

“接吧。”沈存正问，“没跟他们报平安，或许是姜阿姨着急。”

沈寒星默默紧咬下唇，屏住呼吸，过了一会才松开，接通视频。

“寒星，你怎么这么久没回我信息？幸亏是正哥去送你，不然我们该担心死了！”

视频对面，徐可儿大呼小叫，一旁姜美萍凑过来，“寒星，你没事吧？下回到家了给我们报个平安。”

“好，我没事！刚刚不小心睡着了，没听到手机铃声。”

“你在哪儿呢？车上？”徐可儿凑过来跟姜美萍挤在屏幕里。

沈存正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寒星回来路上睡着了，喊都喊不醒，我就让她休息一会儿再上去。”

姜美萍心疼道：“哎呀，寒星你是不是这两天挺忙的没休息好？还折腾你来回跑一趟，你赶紧回去早点睡！要休息好，别熬夜，听见没有？”

沈寒星笑道：“好！”

“好了没事了，你早点上去休息，存正也是，早点回去休息啊！”

姜美萍说完人就被徐可儿挤到一边去了，“寒星，我等下再给你打哈！你今天走得太急，我还有事情没告诉你呢！等正哥走了我再打给你，么~”

视频挂断，沈寒星手中握着手机，静静坐了片刻，“我上去了。”

沈存正转过身，黑沉沉的眼眸紧盯着她，“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沈寒星脑子里思绪万千，想问的、不想问的，能问的、不能问的所有问题全部搅在一起，像一团浆糊塞在脑子里。她迟迟不敢开口，担心一个不小心将心中杂乱不堪的情愫说出，他们这些年来的兄妹关系会就此断送，从此两人再无相处的可能。那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半晌，没等来沈寒星的只言片语，沈存正只好主动开口。

他深邃的目光带着些不解看着沈寒星，“寒星，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们之间才变得如此，生疏？”

沈寒星张了张嘴，嗓子眼里仿佛有什么堵住一样发不出声。

“我们曾经那样好，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我们更亲近！”沈存正目光紧盯着沈寒星，“哪怕是亲生兄妹，都不及我们的感情。或许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才导致我们变成这样？”

“现在哪样？”沈寒星昏头昏脑，喃喃问道。

“一周见不到一次面，哪怕见到了，也说不了几句话。这正常吗？”

沈寒星脑子一团浆糊。她想说，不正常。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正常。

他们不是亲生兄妹，却顶着兄妹的名头生活在一起。这些年，他们彼此依靠，是对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等她意识到自己无法抽身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对她的关爱，堂堂正正。而她，却不知在何时起了龌龊的心思。

然而这一切，她都说不出口。她怕一旦说出口，他们连现在这样的兄妹都没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