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信日夜驱驰数百里,将我置于真颜山一处僻静之所照顾。
真颜山上陈设,不乏珍器,尤有弹作《凤求凰》本尊古琴“绿绮”,内藏铭文:“桐梓合精”,赵信能求得并得挪移至此,实属煞费苦心。
赵信给我解了穴,抱着正哭泣的思南安慰。
“你还我宝宝,休要动他!”我抢过思南,紧紧贴在胸口。
“丹心,大哥唐突……可还是想问一句……这孩子是……伊稚斜的?”赵信闷声问道。
听到这名字,我浑身禁不住颤抖,赵信见我面露异色,欲言又止。
“当日……大哥对不住你……大哥以为将你委身伊稚斜作他妾室,虽是委屈了你,可也毕竟算得有个归宿。”赵信喃喃不休。
“滚出去!”实在令人发指,我恨得连气都喘不上!
“好好休息,虽是山野蔽处,这里很安全。”赵信深望我一眼,卷帘离去时,又回头长望我,幽幽叹息。
我不愿理睬他,也不愿长居于此,却苦于不能离开。奔驰太久,於单南宫夫妇又死于我面前,我身心经受巨大考验,好在这几日一直有思南陪伴在侧,我稍感坚强。
赵信再至,传来伊稚斜兵败讯报。
“汉小将军霍去病袭得伊稚斜后方老巢,退走范夫人城的伊稚斜又险些遇上前来追击的卫青大部,好在伊稚斜撤退及时。”
我终是明白於单“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当日至死,他也未告知南宫真相。
若再守一月,若我们不前来,若南宫不携思南至……局势是否还在于单掌控之中?
“我该阻挠南宫的!”一念至此,我生生晕死过去。
待我醒来,我有些紧张地四处寻找思南,可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
“思南!思南!”我疯也似地在屋内乱窜,将能搬动之物,都一一挪移弃置,可哪里有思南的影子。
“赵信!”我疯狂咆哮,喊声震天动地。
“思南呢?思南呢?”他赶至我面前,见我如同疯妇一样,不由神色大变,上前抓住我的手,紧紧抱住我。
“思南?”赵信清俊的脸容几近扭曲,只见他不住摇头,不掩失态,“不……不会的……是我错了吗?”
“你把他弄去哪里了?”我冲赵信咆哮,抓挠着头发。
“思南少了半根汗毛,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我厉声大喝,像极索命的厉鬼。
赵信望着我,要随身之人好好照顾我,便疾奔着离开。
赵信才走半日,刘陵竟是前来寻衅滋事,我惊慌不已。
她杏目圆瞪,柳叶眉扬作八字。我死死盯着她,嘴角几欲抽搐,我喝问道,“是不是,你把我的孩儿偷走了?”
“你的孩儿?”刘陵一启口,我清晰了半分,稍稍镇定。
“你与伊稚斜的野种?”刘陵横眉。
我不敢否认,强掩泪水忍受这奇耻大辱。
“那——这个孩子是你无耻的印记,依你性格,你真会留他?”刘陵轻挑秀眉,目露凶煞。
“好歹是鲜活的生命,刘陵,你快把孩子还给我!”我跌跌撞撞走向她,几乎要跪倒下来。
“你这疯妇……我怎么可能把孩子给你呢?你说他不是伊稚斜的种吗?我把他还给他老爹了!”刘陵这话脱口而出,我如中晴天霹雳。
“你把思南怎么了?”我再问,不愿相信思南落入伊稚斜手中。
“是啊,我给伊稚斜了!我倒是想看看……他的亲爹爹认不认他!”刘陵媚笑,笑得阴森可怕。
“你还我思南,你还我!”我青筋暴跳,不顾一切地扑向刘陵。
刘陵闪身躲避,我一扑空,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丹心。”赵信背后一声唤,我赶忙抬头望去,他不知何时已站立刘陵身后。
“大哥,救思南!”赵信上前搀我,我抓过他的手,似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企盼他搭手相救。
“刘陵,你怎会在此?你敢再伤害丹心半步,休怪我剑下无情!”赵信亦被激怒,手扣剑鞘。
“哈哈!”刘陵竟大笑起来,笑容诡异张狂,我连连后却。
“你竟为了她,要杀妻?”刘陵质问赵信,仰面大笑,巴掌大的脸容似被风吹落的荷花,“赵信,你果然有胆啊!当日我亡走匈奴,你救了我又毁了我!你为了瞒天过海,不惜在我身上射下一箭给卫青看,致使我不能身孕!为何要她活着,要她留着孩子!”
“刘陵,你疯了!”赵信训斥刘陵,欲上前制住她。刘陵张狂大笑,使着全身力气,像饥饿的猛虎,一路与赵信撕扯,又一步步往后退来。我慌忙躲闪,她竟不顾自己死活,闪身向我扑来。赵信一掌拍出,恰击在刘陵小腹上,他稍显迟疑,赶紧撤掌。无了赵信阻挠,刘陵又伸手向我抓来,我一个趔趄倒地,天灵盖似被震碎。
“你疯了吗?会出人命的!”赵信一掌劈下,刘陵收手,苦痛地倒在血泊中。
“丹……心……”赵信立刻冲过来抱住我,口中连我的名字也喊不清。我身已倒地,苦痛难忍,低声乞怜,“救救我的孩子,救他……”
目中泪滴悄然滑过耳尖,我又再度失了知觉。
“丹心。”赵信坐于卧榻之侧,见我幽然转醒,伸手碰我,我无力抵挡,便由他握着。
“若一剑刺死刘陵,能让你好过些,大哥立马杀了她。”赵信清矍的脸上,隐有黑气散发,“再自行了断。”
“思南呢?大哥可有救思南?”我艰难抬头望他,欲止住他说话,身子战栗,“思南呢?他回来了吗?”
“带我去见伊稚斜,我要去救思南!”我从榻上滚了下来,央求着赵信带我去见伊稚斜。
“好!”赵信握紧我的手,放于耳鬓,一阵暖意却惊得我寒毛竖立。
赵信见我抵触,心里也明白些,他带着我飞马赶往单于庭。
伊稚斜立在殿上,怀中抱着一婴孩,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思南。
“思南。”我呜咽低呼,实在忍受不了思南被拿捏在魔鬼手中,赵信见我神色恍惚,赶紧上前扶住我,我方站定。
“求求你……放了他……”我卑躬屈膝,叩求伊稚斜放人。纵然膝下有黄金,于我而言,此刻也软作一滩泥水。
“要不,你再陪我睡一觉?”伊稚斜行如狗畜,说得话也不堪入耳,可此时我却一句反诘的话也说不出。
“单于!”赵信跪在我边上恳求,“单于能否看在赵信份上,放了他们母子。毕竟,这孩子也有一半单于您的尊贵骨血,丹心孤苦伶仃,只有这孩子作为倚伴,她实在离不开这孩子呀。”
“赵大将军,如果真是我孩儿,刘丹心她还会这样紧张兮兮?她恨不得抽我的筋扒我的皮,怎会给我留条血脉?若真是她为我生的,她定是巴不得我摔死自己的孩子……你以为——我怀抱的,真的是我的儿子?”伊稚斜声音邪魅,我听得狂躁起来,再也按捺不住。
“放了思南,我成全你!”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我一手怀抱着自己,另一只手将肩膀上的衣物缓缓剥开,露出雪白的玉肩。
“这次,是心甘情愿、直勾勾地爬到我身上,好好服侍我?”伊稚斜污言秽语,百般羞辱我,他饶至我身边,伸手抚摸我的肩膀,凑近我细嗅,“好香的美人,本王确实想尝一口。可惜,这娃娃的命,还真不是睡你就可以换的。”
我本僵立,闭着眼睛承受他的折辱,闻言我睁开眼睛,克制愤怒与他对话:“你究竟要如何才能放过他?”
“你敢不敢担通敌、叛国罪责呢?”闻言我瞳孔缩放。
“你若能以卫青、霍去病的头来换他的命,我勉强同意。”我木然垂头,似是被押解至刑场的死囚,只等着刽子手大刀一挥,为这一生作最终了结。
三日后,赵信白衣挂帅,与汉骠骑将军霍去病战于河西,大败而归。
霍去病在千里大漠中闪电奔袭,大迂回而战。六日之中,战火弥天,双方转战匈奴五部落,霍去病终在皋兰山下大败赵信,霍去病惨胜,一万精兵仅余三千人,而匈奴除却统帅赵信得以不死,卢侯王和折兰王皆战死,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被俘虏,斩敌八千九百六十,匈奴休屠祭天金人也成了汉军的战利品。草原牧民纷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这次用兵,赵信急于求胜,行进急躁,招致诟骂,匈奴各路离心四散。
伊稚斜着手削除赵信手中兵权,同时铲除前太子於单余孽,於单独子思南被鸩杀于单于庭。
信报传至,我昏迷六天六夜不醒,而后醒来大病一场。
我脊背发凉,喃喃自言,越说越不知自己在胡言些什么,“你们都爱骗我……思南会好好的,思南会长大……思南会照顾好自己……大哥……你莫要杀刘陵……莫要杀了她……杀了她……要杀杀伊稚斜……杀伊稚斜……”
“杀”字被我咬得极是用力,我睁着眼睛,目色呆然,根本分不清自己意念。
“你这样子,比杀了大哥还难受。”赵信伤感落泪,点点泪珠滴在我鬓发上,我这才发觉枕下已是湿了一片,自己不知究由何时落了泪。
“大哥……都是你的错……你还要去杀霍去病……你要去杀卫青……你没杀了他们,所以思南死了!”言及此,我惨笑,我竟有一日连最爱的人也会不识得,还将他们视作仇人。
“丹心……丹心……”赵信一声声喊,撕心裂肺,也痛到我骨子里去,可我又怎能抹去这痛楚呢?
真当神志不清作了疯妇吗?真当不念旧情不念卫青去病了吗?不,不是的。思南死了,我连於单和南宫最后的血脉也没留下——我不敢也不愿承认的事实,却已那样轻易地禁锢我的脑子,束缚我的心魂。
秋岁,伊稚斜声讨有异心诸侯王,匈奴部中生变。浑邪王会同休屠王,并将其众合四万余人来降,汉骠骑将军霍去病亲至河西受降,匈奴阵中哗变,霍去病如战神出世,领数骑兵飞渡黄河,冲进匈奴营中,当机立断砍落举棋不定的浑邪王人头,咄咄气势直慑休屠王,休屠王迫于威慑诛杀哗变士卒,受降得以顺利举行。自此,汉收复河西失地,置武威、酒泉郡。
河西受降不过数月,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兵分二路,各遣兵数万,分道进攻右北平和定襄,深入匈奴腹地,意图一举击溃伊稚斜。
伊稚斜屡受重创,赵信谏其退居漠北真颜山下。伊稚斜依计附议。城池由赵信亲筑,定名“赵信城”,旨在分置精兵强将于漠北,以图诱疲汉兵,乘弊出击决胜。
匈奴退居漠北,自此漠南无王庭。
寂静山城置于繁华声中,赵信城光怪陆离,纸醉金迷,风流人士挥霍无度,官宦之家削金如土。
赵信常来探我,我却决心与他隔绝,从不相见,自此陌路。
赵信拥兵自重,又处处隐瞒,伊稚斜忙于应付其他路离心诸侯,无暇分心,对赵信又有忌惮,又不得依赖。赵信面上恭谨庄重,伊稚斜迟迟不肯下手。
声色犬马,醉死梦乡,伊稚斜时日不远,赵信终是反戈一击。赵信未费一兵一卒,便将伊稚斜牢牢困死在赵信城中,成为匈奴事实上的王。
“於单,果不出你所料。”伊稚斜被囚,我面露霁色,稍得安慰,如此甚好。
伊稚斜半生戎马,权势滔天,敢废单于自立,最后却败于赵信手上,身囚宫禁,不得自由。
他成阶下囚了,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他,去探望他。伊稚斜囚居之所,竟就在赵信寝宫之内,我踏足其中,便连连得意大笑。
“伊稚斜,你也有今天。”我见了伊稚斜,他被锁在一面墙之后,这是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室,专门留给他的位置。他依然强壮,却动弹不得,见了我后极是恼怒,面红耳赤,冲我咆哮,却只能发出难听的咕噜声。
“你去死吧!”我拿出备好的刀,在他面前霍霍,准备了结他。
“你不能杀他。”赵信却在此时赶来,拦住了我,让人把我带出去。
我无奈坐在宫室中心,仰头望着他,再度大笑,泪水却是浮涌上来,我声色俱厉:“大哥,你为何不肯让我杀了他高兴片刻呢?为何要保全他?你就非得折磨我,盼着我一辈子生不如死吗?”
“他不杀你我,我自然不能在此时杀他。”赵信沉着脸,说明他的理由。
“你杀了他自立匈奴王不好吗?”我坐于地上,望着紫金华服、身披狐裘的赵信,他尊贵与单于无异,“你为什么还非得当他奴隶?”
“谁是奴隶?我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吗?”赵信忽然严肃对我,抓起我的手,瞪着眼睛望我,“刘丹心,你能不能清醒点?”
“梦里不知身是客,在汉朝时,回到匈奴,你都一个样,从来由不得自己作主……”我笑话他,笑着笑着,身子也软了下去,瘫倒在光滑的地板上。
赵信彻底被我激怒,他冷冷地下了铁令:“把她带下去,不能让她再来,也不能让她出事。”
自此以后,赵信不肯让我接近他,却经常主动来见我,陪我说话。我的精神时好时坏,可见他时,却十分反常。一想到要见他,我没有一次不是愤怒的,可在这过程中,我又会缓和下来。
他经常跟我回忆在长安的日子,一日他说起当年废太子刘荣反叛未果,提到了他说过的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赵信离开后,我再次默念着赵信留下的话,恍惚又有些心疼他了。他牵绊太多,不得不时时将自己藏于险地,每行一步,都更多艰难险阻,他需多少算计才得保全自身,才有心力守护他在乎的人?
“大哥……”我轻念,鬓间头发散落飘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