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星逐月,我们花了整整五日,方赶至范夫人城十里远地。四处打探,围困城池兵力不下三万人,南宫决意从北面险峻小路入往城中。
是夜月黑风高,南宫身披大氅,卸下盔甲,对着亲从三千将士中精选的五百壮士道,“此去,定然要救出太子殿下!於单是我夫君,累及大家,请受南宫一拜!”
“不可!”我随同一排黑甲暗卫跪下,忙不迭上前将她扶起。
山中树大影沉,一行黑衣如鬼魅飘悬,脚下飞快,不知不觉已抵到城心。
交困数月,於单仍恪守与民约法,家家夜不闭户,军民一家,同舟共济。虽蒿目时艰,可一路行着,大军声威无处不显,我心绪振奋,也颇为感动。
待见了他,我不敢相信眼前的竟是於单。除却那双琥珀色眼瞳晶亮如昔,於单身形瘦削得已不成人样,南宫望着她,已顾不上说话,便由他揽入怀间。
“怎可如此犯傻?”字字紧咬,似是恨极了南宫莽撞行事。
“思南……思南……他也来了!”南宫招呼我上前,我抱紧思儿上前,心里揪紧。
“荒谬!”於单神情震怒,第一次对南宫怒吼,“你怎可把他带来?打仗是玩玩的吗?你是怎么做这母亲的?”
於单极是用力,南宫支持不住,身子摇摇晃晃。於单见状,又拉住了她。
怀间孩子嚎啕大哭,我不住安慰,“乖乖!别闹!”
“你贸然离开,伤身不说,又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境地。”於单按压着南宫双肩,目露担忧,“伊稚斜已布下死局,妄动者死,唯一活路便是我死守不退。”
“他就满周岁啦!我知晓你赶不回来,就带他来见你!你就不想听他亲口唤你声‘阿爹”,看他跑进你的怀里?”南宫声色俱厉,转头逗弄孩子,“思儿,叫声——爹。”
“阿爹,阿爹!”思南叫父亲,一声声真是让人心碎。
於单从我怀中接过儿子抱紧,又伸手抚着儿子头颈,小家伙被挠了痒,正“咯咯”笑着。於单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可他很快把孩子递还给我,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逝。
“南宫,你若不走,便随我生随我死。不过——我一定要把思南送出去。”
“我不会走的!”南宫口气坚决。
“丹心!”於单将孩子推置回我,烛火明灭下目光闪烁,“南宫不走,我死力护你出城,你替我好好照顾他!”
“丹心罪过!陛下该与我们一同走!”闻言,我目垂双泪。
四面已有嘈杂兵刃声,火光若隐若现,恰在此时,一支箭擦着我的耳鬓滑入墙头,待我反应过来,於单已是一只手抵着我怀间婴孩身上,一只手推挡着我迅疾往外跑。
围聚我的黑衣死士渐多,他稍得抽身,往回拉起一脸木然的南宫。我由军士护着,穿行于箭雨中,军士持剑左劈右砍,四处夺路,我随人东倒西歪,抱定怀间。
“丹心……”危险并未消弭,箭支还在飞掠,於单拉着南宫极是困倦地倚靠在一颗方柱之下,再难行走。
“於单!”南宫缩着身子在於单身下,低声下气唤着於单的名字,却被於单堵住了嘴,“嘘!”
於单伸手握住南宫的手,眸光溢满温柔之色,几近惨白的容颜再度焕发神采,此时的他像极磐涅的火凤,他咬着牙碎碎说道,“未可相期以茶……实乃平生憾事……南宫……你可有后悔?”
“不……不会……”南宫靠着於单,轻咳了声,泪盈于睫,“是我一直任性……对不起……”
“丹心……出逃后,切记浑邪王与休屠王不可再信……我已将当年汉皇帝陈兵马邑密信并求粮草辎重之书送至二王处……霍去病必得密信,会诱使二王来降……我已特意走漏风声给赵信,以小将军才智,必会诱使其反……赵信受伊稚斜猜忌,会再当反骨,伊稚斜必死……你只需回至涿涂山后方……静候消息……待一切平息后,可带着思南,随你一起回汉朝……”
“於单!不!”握着自己的手颓然松开,空空垂落,南宫大声唤他,却已成绝响。
“公主!”南宫将於单腹心的箭支用力往后倾轧,紧抱着夫君死去。
暗处闪现几道黑衣卫,架着我迅疾离开。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於单曾为南宫弹奏《凤求凰》,而今两人都已魂归碧落,我怀抱思南,沉湎哀思,无法自拔。
“丹心,莫让太子殿下与夫人失望,请速速随同我们回去!”几位护卫在身侧劝勉,我无暇悲切,挣扎立起,告诫自己不可失了职责,眼下最关键的是赶紧逃离。
饥困交迫,连行走两日,我抱着思南的手越握越紧,他好几次痛出声来。
思南只进米水,已无力气哭闹,我很是担心这么小的孩子夭折,也不敢行太快。潜行数日,幽夜中,前方横立数道黑影,甲胄分明,显是前来追捕的人。
护卫示意我勿要妄动,上前对敌,我目不转睛盯着护卫身影挪移,与来人交缠恶斗。
血腥奔涌,待最后一抹黑衣落下,我才知自己彻底败了。
“赵信……大哥……”由远及近,赵信的身影愈发明显,他亦着白裳,迷糊中我似望见了於单,竟兀自改口,“太子殿下……丹心对不住你……”
“丹心!”赵信得见我,眸光闪亮,出声唤我。我迷糊回神,他的风姿丝毫未减,愈发清矍,眼神愈发深邃。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感谢上苍天赐,可怜眷顾我赵信!”大哥对着星空念念有词,神色惊喜,他又转头对着我说,“城破在即,这里很危险,丹心勿忧,大哥带你离开!”
他一步步近前,向我走来,我身子发软,连连却步,惧怕之极。
“不,大哥,放我走!”他走至我面前,伸手欲探我怀里婴孩,我身子一缩,跪了下来对他乞求,“大哥,求你放我走!”
“丹心,你……怎又如此惧怕大哥?你手中孩儿是?”他质疑我为何如此怕他,又问及孩儿之事。
“他是我的!”我抱紧思南,不肯让赵信靠近。
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言明缘由,也不愿他知晓事理,可我确确实实地在恳切求他,只希望他允了我。
我哆嗦着身子,就似一个乞讨者一般。以前的刘丹心,敢为争口气,可以连命都不要,而现在的刘丹心,为了要留这条命,可以什么都去做。
“大哥……求求你……放我走……求求你……”我哀嚎着求着大哥施舍,所有的自尊早已被践至足底,我只是一个为孩子苦寻生路的女人,我俯身叩首,“大哥……求求你……念在你我相交这么多年的份上……求求你,放我走!”
“无论你信不信,眼下情势危急,大哥是不会让你走的。”他不为所动,执意要扣留我,我心真如开裂的冰河,冰凌四溅,“大哥欠你良多,会好好照顾你你们母子!”
“你欠我就要还我,想还我就让我走!”我挣脱他按压在我臂上的手,疾声大呼,“大哥,我是丹心啊,我是你的丹心啊!你可怜可怜我,让我走!”
“不。”赵信并不允我,揽过我的肩,将我靠在他怀中,“丹心,听大哥的,不会有人知道。”
眼睛被他扪起,身后嗖嗖两声,赵信身侧十余人马皆应声倒地,待我开眼时,只余孤零零一匹马匹,萧索立于道间。
“大哥,你已杀了他们……”我正欲对他言我怀中孩子之事,不料却被他生生封住穴,再难出声。
“丹心,别怕,我要保你万无一失,只能如此。不过,一切很快就过去的。若你真不愿意,过了这风头,你要去哪儿,大哥再送你走。”声音极是温柔关切,目露哀怜,我却气得眼睛发直,恨得都想把赵信骨头都拆了,他为何听我一句话,都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