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七月,南宫产子,於单大喜,设宴军中。
流水席露天排开,绵延数十里,星悬天河,草色清碧,军士甲胄分明,酒撼干戈,划拳声声礼炮齐鸣,羯鼓胡乐振聋发聩。
穿行于流水筵席间,我被兵将教唆喝酒,北地烈酒,入口直冲心脾,我招架不住,连连喊饶,寻南宫相助,被她巧笑推开,於单倒是笑着为我解围,将宝贝儿子递给我照顾。
我怀抱宝贝,军士见了,倒不再邀我喝酒,倒是狡猾地在指尖上蘸酒,探入宝贝嘴中逗弄。
南宫撅嘴,作生气状,“瞧你,真没出息,居然把孩儿推出去给人挡酒?”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怀中孩子却是“咯咯”笑着,露出对酒窝来。
“不愧是孤的儿子,以后定是海喝的量!”於单甚是得意。
南宫无奈地朝丈夫翻翻白眼,“我看,这孩子不如叫‘思喝’好啦。”
南宫产后身子虚,我极爱孩子,又照料过去病,便主动揽下照看孩子的活儿。这几日,我已惯闻於单与南宫为儿子取名争闹得喋喋不休。
“思南。”思念南宫——於单取这名字,心意了了。
“司南?”南宫以为自己听错了。
“思宫。”於单贫嘴。
“你想回单于庭?”南宫瞪着於单,於单吐吐舌头,一脸无辜。
……
在花山之上,卫青也曾这样戏耍过我,我和他在漫天花雨里身影飞舞交错……
想着想着,眼眶亦是湿湿的。
不日单于庭来报,老单于病危,急召於单入王庭。
南宫有些坐立不安,於单却是不动声色,“有为夫在侧,夫人何须多虑?”
“信报来去也耽搁了,伊稚斜早已先于我入王庭,乘了先机,估计这几日孤便能闻老单于驾崩、左谷蠡王继立单于一忧一喜两消息。”於单一身直缀长衫,竹叶眉微扬,似与南宫在谈说风月,无关痛痒。
“那该如何是好?”如此大事,他竟不急切,我实在担心,急切问道,“太子殿下,伊稚斜欲夺你皇位,谋害你父王,您怎可如此镇定!”
“何须忧虑,你安心陪伴夫人与小思儿即是。孤王已发诏书给各路诸侯,三日后群雄大会浚稽山下,商讨议计,当有决策。”他敛起姿态,略一沉思。
“此事与南宫有所牵连,南宫愿随夫君同往。”诸侯会盟,兴兵讨逆,所伐是伊稚斜,一向在后方安身立命的南宫,竟主动要求同往。
“那可得委屈夫人了,夫人可随侍身侧,与我同会诸侯。”於单有些迟疑,可他望出南宫眼中信念至坚,还是爽快答应了。他们二人一向夫妻同心,让我颇为感怀。
元朔六年隆冬,匈奴君臣单于薨,伊稚斜矫诏自立为单于,彰述太子於单谋反罪状,聚三十万大军,西征声讨太子於单。与此同时,於单太子于浚稽山底下大会诸侯,匈奴十五大部族、百余王侯云集响应,辅佐太子於单讨伐窃国佞臣。
我随军出征,亲见於单展露风骨,英姿勃发,身如苍鹰,桀骜而立。於单居于最高处,浚稽山云霭缭绕,如沐清气,幡旌翻涌,呼喝声排山倒海,诸侯纷纷涌起。
望着他挺拔的身姿浸润在金色阳光下,黑金戎装包裹得他身如茧蛹,愈显厚积薄发,越有张力。我转而又想起他白衣卓然、双眸珀色,一人立马,放任卫青穿过草原,不由感激他、拜服他,又禁不住在心底将他与我眷恋的那抹青色比对……庆幸,我和小黄雀都能遇上爱上了这样的男人……
“匈奴王尊贵者左贤王,次左谷蠡王,次右贤王,次右谷蠡王,此为王庭四角;次左右日逐王,次左右温禺鞮王,次左右渐将王,是为六角。”他钦点诸王,挂帅出征,“如今左谷蠡王背信弃义,弑君夺位,非可再与你我同列!各王佐我讨逆者,皆於单兄弟,不分座次,当戮力同心,其利断金。孤王以命立誓,不捣单于庭,誓不还归,至死方休!”
“誓不还归,至死方休!”呼喝声如浪起,声如擂鼓,於单琥珀色眼眸发着比骄阳还夺目的光彩。
他领多路大军,数十万人马出浚稽山,南宫望着军马中於单高傲俊挺的身姿,那双琥珀色眼睛熠熠闪现,竟不觉泪盈于睫。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归故乡……”南宫眼含热泪,抱着思儿,吟唱着《大风歌》中“归故乡”词句,只盼他早日凯旋。
辞别於单后,南宫便急着回了本营,刚一进门,她便急着坐下,以手撑着额头,口中呢喃道,“丹心,别让思儿靠近我,我有些头晕,怕是受了寒。”
我抱紧思儿,关切问,“公主,不如让大夫诊治看看。”
南宫点头,我邀来大夫替南宫医诊。大夫直言南宫受着北地寒气侵蚀身子本就中气不足,加之生孩时年纪偏大便已耗尽了气力,近日又染了风寒,身子骨十分虚弱,需得安静调养,不可受了刺激。
於单首战告捷,他引五千兵马,在燕然山道设伏,以火攻之法破敌,射杀伊稚斜得力干将骨都侯,斩首一万人马,大获全胜。
“公主!”在闻知於单得胜消息时,我急切着怀抱思儿告知南宫。
南宫竟毫无缘由地作呕起来,好在她克制,并未有失颜面。
“关于我夫君的信报,不可隐瞒我!”南宫直率坦言。
“不敢。”我无法直视她,垂头应答。
第二次再听得捷报,却已是两个月后,我兴奋不已,急着想报知南宫。
“太子此役是引汉卫大将军所创车轮碾阵之法,大破伊稚斜精锐之师,斩杀一万人,俘敌近三万人,伊稚斜所封自次王赵信亦在此役中身受重伤,侥幸逃脱。”听闻传令军官细言,我木然直立,泪水凄濛。
“丹心,你怎么了?”身侧宫人纷纷来唤,我才知失色,掩饰道,“喜极而泣,无妨。”
虽同陌路,我却仍忧心赵信,望他无事;倒是卫青的名字如道咒符,之于我,犹可致命。
南宫闻知后,未置一词。她一分分地瘦削下去,我心急火燎,可寻遍大夫,又无计可施。
“丹心,你可得告知我……殿下一切……”声音虚弱,口气却是不弱。
“丹心,已经三个月了,怎还未有殿下消息?”我抱着思儿去望南宫,千般避讳不言於单,南宫竟抢先发问。
“尚无消息呢。”说完这话,我赶紧晃着怀里宝宝,不敢再与南宫多言。
等至第四个月,终于传来於单消息。
“大事不好了!殿下被困范夫人城,情势危急。”侍卫来报,我大惊失色。
“怎会如此?”我一时无措,问知详情。
“殿下本以余吾城为据,浑邪王、休屠王供给军马,奈何汉有一少年将军霍去病,私自率领一拨人马,长途奔袭,径直袭了藩奴城,切了辎重所过路径,还劫走大批辎重人马,殿下无以为继,进而攻取西南方的安侯城,奈何却遇上伊稚斜亲率匈奴大部,初战未果,败走范夫人城,已粮尽月余!”侍卫神色惊惶,我听得面如土色。
“不可跟南宫公主透露一字。”我镇定下来,决定隐瞒南宫。
“丹心,都五个月了,再过几天,思儿便满周岁了?我还等着於单回来,让思儿叫他一声‘阿爹’呢!”南宫的话似是凌迟。
“娘——”思儿在我怀里闹腾,我将他放于地上,他扑腾着身子,向南宫跌跌撞撞扑去。
“思南,宝贝!”南宫将下巴贴在儿子头上,不住唤他。我在侧看着,实在抵受不住,哭出声来。
於单被困范夫人城的消息终是不胫而走,南宫逼问众人为何不将此事告诉她,情绪激动之下,一口血自口中喷出。
“传令下去,涿涂山三千军马,即刻随我赶往范夫人城!”南宫幽幽转醒,当即决定,一定要前往护援,於单不能有事。
“不可!”我苦苦阻挠,挡在南宫面前,“公主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思儿……”
“於单从未阻挠过我作何决断?丹心,你能奈我何?”南宫极是倔强,“如若他有失,我们待在这不是坐以待毙吗?”
“丹心是为了夫人和思南。”我不依不饶,试着劝告她,“太子处处顺你依你,纵然凶险万分,可所有的担心、后果,他都自己一力承当,公主怎可不顾念太子苦心?”
“他把我惯坏了……我就是想去见见他……我还要带上思儿……”南宫冷眸扫我,不容我辩驳。
“总需再想些策略,丹心曾亲见公主与太子联名写给皇上的信笺,公主此时可否为思南再修书一封,必要时……容丹心将思南带去长安乞援。”形势危急,我只能斗胆向小黄雀建议。
“就拿着这把刀吧,陛下他会明白的。”经我提醒,她拿出了她与於单定情的金刀,我接过,藏在了怀中。
“带思南去见见於单,我们还有时间,还没到要把他送走的地步……”她落泪涟涟,不愿与孩子分别,坚持要带思南见父亲,我只能随她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