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宋景昭辗转多时,瞪着眼愣是未能睡着。最后,她认命般地下了榻走至窗边。
宋景昭打开了窗子,木窗发出“吱呀”的响声。
月色如洗,丝丝微风轻抚着宋景昭的面庞。深夜里还单剩一盏灯,孤零零地挂在黑幕上影影绰绰。
宋景昭舒了一口气,将目光放在油灯照亮的地方。
她看到江世晏背对着窗站在楼下,手中似是端着烟柄。
寒风忽地大了,扬起了宋景昭披散的发丝。
江世晏在这晚风中回过身来,一眼便看到了她。
宋景昭感觉自己产生了错觉,好像眼前的这个人仍是她的少年。他们仍像在以前,言笑晏晏。
江世晏就如此坦率地看着她,眼里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宋景昭扶着窗的手慢慢握成拳头,她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去面对他。
她面对他,可以披着任何人的外衣。
唯独不是她自己。
夜色撩人,江世晏面如冠玉,春衫桂水①,笑时犹带梅岭香②。
江世晏牵了牵嘴角,然后转过头沉默地掐灭了手中星点般的火光,将烟柄背在身后,然后又抬头看向宋景昭。
蓦地,江世晏笑出了声,他压低声音道:“宋小姐是打算从那里跳下来吗?”
宋景昭愣了一瞬,旋即也笑开来:“江先生可接得稳?”
“那怎知晓?”江世晏一脸无辜,“我可从未接过谁。”
宋景昭抿了抿嘴,心中止不住地想着“我从未接过谁”这句话:“罢了,我惜命。”
江世晏敛了目光偏开头,不再看着她。
我也惜命。
但倘若你要,我给。
宋景昭见江世晏不答话,只以为他是不愿再往下说了。她略有些尴尬地开口:“江先生怎不歇息?”
“时辰未到,”江世晏顿了顿,“睡不着。”
说完,两人一起沉默下去,都仰头看向那清冷的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③
听说,每一个喜欢在夜半无声时观月的人,都有一个不愿回首的过往。
“云想衣裳花想容……”宋景昭喃喃道。
江世晏闻声,缓缓侧过身来,看着楼上那个很近却又感觉很远的人儿。他转身得那样小心,好似不愿扰动那一潭碧水。
江世晏不愿红了眼眶:“春风扶槛露华浓……”
宋景昭幻想时间会停在这一刻,她闭上了双眼,好像真的嗅到了遥远的芳香。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们最终还是红了眼眶。
怎奈梦太凄冷,往事如烟。
我们血淋淋地活着,尝着生不如死的甜头,
名之为一晌贪欢。
不远处,深夜的最后一点星火碎在尘埃里。
一觉醒来已是暖阳高照,宋景昭浑浑噩噩地起了身,趿着鞋揉着酸痛的肩膀。
“许久没有落枕过了。”宋景昭叹了口气。
她简单地洗漱过,化上了妆便下了楼,却意外地没能看见江世晏。
“江先生今日还有公务吗?”宋景昭转头问候在一旁的何云。
“这……”何云不肯说,“待家主回来宋小姐便知晓了。”
宋景昭感到有些奇怪,她瞟了何云一眼,但没再说什么。她走到餐桌边等着上吃食。空暇之余,她看向身侧的铜镜,怔怔地看着里面的自己。
妆前妆后变化大,他应是,认不出来的吧。
宋景昭心里是矛盾的。
她想着江世晏若是未认出她来,往后分别,也就不会痛了吧。
可她呢。
“我怎么配这么想呢。”宋景昭冷哼一声,似是嘲笑着自己。
当初是她一声不吭地离开,现在却还妄想着江世晏能够心无介蒂地再接受“宋景昭”。难道江世晏就活该被她如此冷情对待吗?
真贱。
宋景昭不敢再去想,也不愿再去想。
或许这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呢?
或许他念着的那个“宋景昭”早就只是对于过去的缅怀了呢?
或许江世晏真的就如她所想的那样,放下了过往种种,踏上了新的路途,就此和“宋景昭”分道扬镳了呢?
那她现在如此,算什么?
冠冕堂皇地拿着旧日的镰刀,割得自己满身鲜血淋漓,以搏取故人同情吗?
“哈哈哈……”
宋景昭苦笑着移开眼,看向窗外,天还冷,远远望去,雾凇沆砀,上下一白④。
可他明明说……
想。
宋景昭想说,她也想。
她在想如何才能将这锥刺拔出,她在想,如果他将她忘了那便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她在想若是她能忘了他,那便是皆大欢喜,大家好聚好散。
可她偏偏不能。
那些常被小看的年少时的珍视从来都不是一时兴起,喜新弃旧,而是经久的美醑,时间流淌过后,便愈发醇香。
念着一个人为什么需要理由?
不需要的。
心中若有所属,那个人,便只能是他。
“江世晏……”宋景昭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我这辈子,可真栽在你手上了。”
江世晏走在街上,一身行头低调。
他猛地打了个喷嚏,这让他将手中的木檀盒子紧了紧。
快到江家时,江世晏听到了一阵悲凉的小调。
“这个小曲,叫什么名?”江世晏问跟在身侧的仆从。
“回家主,应是叫……‘世风日下’。”
“世风日下……”江世晏喃喃,随即冷哼一声。
街上不乏乞讨者,衣衫褴褛,颤巍巍地端着破碗,眼巴巴看着往来的行人。
还有的紧紧地将孩子抱在怀中,双眼警惕。
一片赤脊,人烟几绝早已不是远在天边的事了。
江世晏叫来仆从把几个铜板给蹲在角落的一个妇女,回头看了一眼后快步走开。
不忍看,不忍看!
恰要进屋时,江世晏像是想到了什么,蓦地顿住了脚步。
他回过身来,看向灰蒙的天空。
江世晏敛了眸,压低了帽檐。
商会当天傍晚,宣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乱人眼的暖光灯在雨中忽明忽灭。
江世晏早早地安排何云将礼服送到了宋景昭手上,还让他准备了上好的胭脂水粉呈上。
宋景昭准备过后,站在铜镜前整理着自己的衣裳。她今日身着简约水墨旗袍,外罩藏青银绒袍,脚踩墨色高跟鞋,点绛唇,画柳眉,好似一幅名师作的画像。
宋景昭很久未有这样的打扮了,甚至觉得有些新奇,站在镜前一直瞧着镜中的自己。
她在镜前转了转,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门外脚步声渐近,宋景昭闻声走至门前开了门。
宋景昭仰头,对上了江世晏躲闪不及的目光。
江世晏应已收拾好,他有些局促地扶了扶坠链金边眼镜,掩饰般的轻咳了两声。
宋景昭怔怔地看着江世晏,看着眼前这个玉雕似的人儿。
他外着纯黑西装,内搭白衬,别藏青色袖扣,头发略显随意的有些凌乱,许是刚从屋外回来未另打理好的缘故。
宋景昭刚想要伸手理好他额前的碎发,但又莫名觉得如此更别有一番韵味。
这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艳独绝,世无双⑤。
“江先生……”宋景昭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藏住笑意,“是有何事?”
江世晏这才想起自己的亲意。他将背在身后的木檀盒子拿出,递给宋景昭。
宋景昭看了看那盒子,又看了看江世晏,一脸不解。
“给你的。”红世晏面上波澜不惊,另一只背过身的手握得正紧。
江世晏比宋景昭身量要高出一头,他站在门口,背着光,好像挡住了一切来历不明的晦暗与窥视。
江世晏没有笑时显得冷冰冰的,好像有些不近人情。
宋景昭应声,轻念了句:“谢谢。”她打开了木檀盒子。
发簪。
宋景昭睁大了眼睛,呼吸有些急促。
那发簪承了她一贯钟意的简单样式,上边有一玉雕小花,坠着几缕银穗。
少时宋景昭和其他几家的少爷小姐到宣江闹市闲逛,那天宋景昭停在了一个首饰铺子前移不开步子,看中的就是这么一支簪子。
能够闲逛的机会少之又少,一行人都没有身上带现银的习惯,往先都是跟着的家奴拿着。
“以后让江世晏买给你嘛。”一人调侃道。
宋景昭瞬时红了脸颊,她冲上去,作势要捂住那人的嘴。
候地,她猛然顿住了。
江世晏倚在小店的门栏边,像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含义。
他带了笑,目光直直落在宋景昭身上。
宋景昭回了头,她记得那摄人心魄的笑容。
春风化雨,撒满心头。
宣江有一不成文的习俗,宋景昭甚至不能确定江世晏是否知晓。
予发簪,定媒妁。
“好啊。”声如玉落繁花。
宋景昭轻轻地用指腹摩娑着簪身,她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放任私欲战胜了理智。
“江先生……”宋景昭仰起头,“能请您帮我挽上吗?”
就这一次。
你不知道赠发簪是何意,我不怪你,我就贪心地以为你是兑现你那年的承诺了吧。
就这一次。
今夜的自作多情过后,
我会试着忘了你。
江世晏从这不寻常的请求中觉察到了什么,他愣了愣神,轻哂道:“好。”
宋景昭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她沉默地转过了身,手里紧紧地攥着帕子。
①《喜浑吉见访》李群玉
②《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苏轼
③《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苏轼
④《湖心亭看雪》张岱
⑤《白石郎曲》佚名
宝,这是短篇中的短篇嗷,所以发展的会有些快的,欢迎意见呀【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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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