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一候鸿雁来宾,二候雀入大水为蛤,三侯菊有黄华
被追杀的事,王宗尧和知命三缄其口,其余人第二天听说了此事也都当是舒州城的一次偶然事件;而对方没有干掉王宗尧,反而还赔了一个重量级俘虏;已然打草惊蛇,暂时应该不会有大动作,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不过从那天以后,大家都以为赵宣和赵知命会结仇,没想到赵宣自此以后十分听赵知命的话。
寒露时节,树栖鸦,湿桂花,寒露百草枯。一行人大队伍终于来到了长江边。烟波浩渺,江上往来船只几许。乘船过江,看薄雾里那山水如画,远山只一抹颜色揉在天光里,那似有若无的朦胧美、不设不施的天然美。令人遐想。
知命从来没有想过每一个节气也有属于自己的味道,而寒露的味道就是萧瑟清冷,鼻子里冷气直往上窜的感觉。行在江边,鼻子凉凉的,手也忍不住想揣在一起,没有现代服饰的大兜子,只能左右互相插进袖子保暖。她将手伸出帘子外,感受那凉意袭来。
王宗尧策马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觉得有点冷,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现在在长江边,明日过了长江不日就到江州九江。咱们的目的地叫星子,名字很美对不对?就在彭蠡湖附近。很快了,再坚持坚持。”
过段时间,霜降之后,该穿羽绒服了,这个朝代哪都好,就是御寒方式太单薄了。像她这样的绮罗人物尚且如此,那些贫寒百姓如何越冬呢?知命忍不住想着今年冬天恐怕要痛经,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回头瞄着希孟和夫子两人。希孟刚才找了个话头,试探夫子想法。
好消息是大后天就能看到庐山,坏消息是只能远远的看。本来计划今天过了江,快点赶路的话,后天进山,现在看恐怕是去不成了。夫子说现在这个季节进山得冻死,来的不是时候。看这快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架势,确实是冻死人的节奏了。
如果不冷,可以在彭蠡湖边画画秋景寒林,但这次主线任务是赶紧将那石鼓带回去,这登顶饱览群山美景的小小遗憾就留在下次再来吧!
两天后,抵达星子县。夫子和王宗尧、师兄们去交接陈仓石鼓的诸多事宜,知命对大石头、书法也不是很感兴趣,就留在驿馆休息。剩下的就是衙门那边着手安排人、车、马等护送北上的工作了。这中间队伍合该好好放松休憩一番了。
今日无事,师兄弟们约好了,抓紧时间湖边写生。远看那深秋的彭蠡湖和庐山别有一番韵致,今天知命只想赏个风景当个废人,看别人画画。
在后世,人们觉得画画是一件赏心悦目、培养情操的事情,来了之后才知道有时候画画也可以像上了马达一样。彭蠡湖岸边,水浪卷着泡沫拍打着河岸,希孟和郝七拿着柳炭条还在勾勒着画本,两个人就像冰雕的塑像一样,谁都不肯先解冻。郝七人高马大,再看看希孟在他旁边就像个大号的豆芽菜。郝七常年练武,身体倍棒,画的兴奋时,还会像王宗尧一样从衣服缝隙里散发热气,那热气散开的时候,衣服表层还能凝结成一层细密的小水珠。和郝七师兄混的越发熟了,知命用食指轻轻抹掉那水珠,衣服上就会留下一层深色的痕迹,知命觉得好玩极了,画了个大大的卡通太阳在郝七的后背上。王宗尧走过来,一只胳膊举着:“我这里也有。”知命转眼过来,兴奋道:“真的呀!你也有。”用指头快速的画了个简笔画小王八,开心的走了。
日头很快落下失去金黄的光环,也裹挟走了秋天最后的温热,知命终于也耐心不住了,暮秋初冬的夜市听说有很多好吃的,一行人疾行快步往城里走回去。知命和希孟一行人走回来,路上却突然下起雨来,初冬的雨不得了,一场秋雨一场寒。众人都没有带伞,看希孟那画,分明就是《千里江山图》的构图草稿已经有了初步的模样,创作的火花迸发于草创阶段,如果草图没了,那《千里江山图》也可能就此消失,万不能毁在这个时候。知命想到这里,让郝七、希孟把画稿从淋的半湿的袋子里拿出来,分成几份卷好,让大家帮忙放进各自内衣里面就急匆匆的往回赶路。正在焦急时候,前方出现了救兵。原来,赵宣听说知命几个去外面画画,早早的就在酒楼提前订了一桌美食,等着知命他们回来一起用,结果人没等到,就见下了雨。星子县太小,下雨了很多店铺都关门了,小胖子带着内侍没买到蓑衣,勉强买了几把雨伞前去接大家。看到雨里的知命怀中鼓鼓囊囊的,就让知命把画交给他来送回去,知命看自己浑身几乎湿透了,就将怀中的画移交给赵宣。雨天路滑,小胖子着急往前跑,不出意外的话,果然发生了意外。路太滑了,小胖子摔倒了。令知命感动的是,小胖子即使是摔倒了也紧紧搂住那些画,保护画。知命鼻子酸酸的将胖子扶起来,胖子体重大,王宗尧过来帮忙才将他立稳。
“知命,你看,这画一点也没脏。你快夸夸我!”
“行了,赶紧回去吧!夫子他们还等着呢!”知命嘴硬道。
“哦!”小胖子抱着那画往前走,后面跟着那个撅屁股的跟屁虫内侍。
“感动了?后悔前几天踹他踹的有点狠了?”待小胖子走远,王宗尧过来揶揄道。
知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王宗尧耳朵:“你皮痒啊?”
王宗尧顺势掐了她的腰一把,知命痒痒,腰歪过去一躲,顿时松了手。王宗尧欢快的打了口哨往前小跑过去,顺便帮小胖子拿了几样东西。看着眼前的景象,知命突然跳回穿越者身份,历史书也好,身临其境的生活在这时代也好,所有的细节都如走马灯一样的场景排序略过:邓椿眼睛不好,近视的厉害,可还是每日诵读;易元吉往玉津园跑的勤,每晚都用功画稿“废画三千”不止;吴炳已经是个中高手,还是坚持悬腕练线,笔耕不辍;崔白花鸟、山水、人物无一不精,他和易元吉仍旧每日搭班子互相较劲的比赛;超师和能仁甫在病中还坚持课业,从无间断;赵昌夫子摔伤了也没耽误画画,就连示范课也都亲自上阵,不假人手……现在就连拖油瓶赵宣也都能做到这般地步。
沉重的感动!她和这群老祖宗,绘画上的一座座高山之间的巨大差距就是这样产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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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跌跌撞撞,众人终于回了驿站。沐浴后,喝过了秾芳准备好的柴胡汤,和大家坐在一起吃晚饭。这一天几乎没怎么吃饭,都饥肠辘辘了,赵宣让人将那冬月夜市里很多美食送索唤过来: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煎夹子、猪脏之类,大口吃肉大碗吃酒,把身子烘得暖洋洋的。
席间,知命主动提出来,赵宣为了保护那画,也摔倒了也不喊疼,还大大的表扬了一番:“不错,小胖子,你进步了。”
夫子“噗”一声呛到水。
“夫子,你没事吧?”
“没事。”夫子咳嗽了几声,喝了点水,顺顺气。
伴随着夫子的咳嗽,赵宣可能是害羞,脸红了一些。
“小胖,你不知道,你今天下午让我对你刮目相看,看来你父母平时对你教导有方。”知命拍了拍赵宣小肉胳膊,欣慰道。
“噗”,夫子又呛到了。
“夫子您怎么啦?”
“没事,没事。”这次夫子说不出话来,童子站过来,一个劲的给夫子拍后背。
夫子站起来,边咳嗽边出去,挥手示意大家接着吃饭。
“赵宣,赵知命对你那么凶,你怎么还对她毕恭毕敬的?”有人开始搓火。
“我要是你,我就揍回去。”众人看热闹不怕乱子大,你一言我一语的拱火。
“对啊!你说为什么?”知命坐在一旁,淡淡的附和。
“因为知命每天都给我讲好听的故事。”
“噗!”众人一起喷饭。
故事好听就能让你对她毕恭毕敬?是有多好听的故事?
赵宣于是开了个头解释道,赵知命也就是嘴上毒了一点,人还是不错的。自己路上吃不好睡不好,知命专门给他写了个话本子,里面记载了很多七七八八的故事,自己每晚看完也就困了。
知命表面上欣慰的点点头,“记得以后背地里也这么说哈!我的名声就靠你了。”心底里笑疯了,学渣体质的赵宣看困了很正常,这要是喜欢话本子的侯宗古在,这个估计通宵都看不够。
夫子说明日再修整一日,就要返程出发了,明天大家可自行安排时间。临睡前,师兄弟几个约好了去郊外看看风景。连日疲劳,这一夜众人睡得都不错。次日清早,大家简单用过早饭,相约一起穿着蓑衣斗笠就出发了。清晨的星子县,满满都是晨霭雾瘴缭绕于乡间小路中,能见度不高,如同误入幽秘之境。古人喜欢在画里留白,用来表现这些自然现象。也充分给了观画者以想象的空间和余地。艺术果然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往来其间,看到田野农畦里几个歪歪斜斜的农夫们似乎是宿醉踏歌而归,抬手顿足之间扬声高歌、旁若无人的状态,真令人羡慕。那闲适、自得其乐的样子,让知命有种感叹在这远离天子的犄角旮旯里,还有这样平淡安稳的人生。只是这丰年乐业的景象,再过几年不知道在金人的铁蹄之下,会成什么样子?
农夫们的歌声由远及近传来,那中年男声歌谣听起来中气十足,音色饱满,歌声回荡山间,却不见其人,只有蒙蒙的晨雾笼罩的山色与潺潺流水声在旁映衬。那歌似谶言似偈语、时远时近:
老拙穿衲袄,淡饭腹中饱;
补破好遮寒,万事随缘了,
有人骂老拙,老拙只说好;
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
涕唾在面上,随他自干了;
我也省力气,他也无烦恼。
这样波罗蜜,便是妙中宝;
若知这消息,何愁道不了。
人弱心不弱,人贫道不贫;
一心要修行,常在道中办。
世人爱荣华,我却不待见;
名利总成空,贪心无足厌。
堆金积如山,难买无常限;
子贡他能言,周公有神算。
孔明大智谋,樊哙救主难;
韩信功劳大,临死只一剑。
古今多少人,哪个活几千;
这个逞英雄,那个做好汉。
看看两鬓白,年年容颜变;
日夜如穿梭,光阴似射箭。
不久病来侵,低头暗嗟叹;
自想少年时,不把修行办。
得病想回头,阎王无转限;
三寸气断后,拿只那个办。
也不论是非,也不把家办;
也不争人我,也不做好汉。
骂着也不信,问着如哑汉;
打着也不理,推着浑身转。
也不怕人笑,也不做人面;
儿女哭蹄蹄,再也不得见。
好个争名利,须把荒郊伴;
我看世上人,都是粗扯淡。
劝君即回头,单把修行干;
做个大丈夫,一刀截两断。
跳出红火坑,做个清凉汉;
悟得真常理,日月为邻伴。”
“宿雨清畿甸,朝阳丽帝城,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知命停下脚步,擦擦鬓间汗水,喃喃道。
这首诗原本出自马远的《踏歌图》上的题诗。马远——南宋画家,因为南宋偏安一隅,出于对旧山河家国梦的怀念,喜欢画残山剩水,山水再不复北宋时期的壮阔雄伟,同时期还有一位夏圭,也喜欢画边边角角的景致,二人被后世合称“马一角夏半边”。眼前这场景似乎就是马远画里面的场景。
“腹有诗书气自华啊!知命。”郝七师兄打趣道。知命有点讪讪的,不自觉的刚才又开始卖弄,这会儿想着找补一下。
“我会的可多着呢!来!你看前面那山怎么样?听我来作诗。”
“远看那山黑乎乎,上头细来下头粗。如把那山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众人都笑。
“你们笑点这么低吗?这就乐成这样了?那我再来一首。”
“彭蠡湖,可真大,彭蠡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一戳一蹦跶。”
“还要再来吗?”
“再来!再来!”众人起哄。
“听说项羽力拔山,吓得刘邦就要窜。不是俺家小张良,奶奶早已回沛县。”
“还有吗?”
“看见地上一条缝,灌上凉水就上冻。如果不是冻化了,谁知这里有条缝。”
“你哪来这么多歪歌斜曲?”
“别打断他,还有吗?”
山里冷,这时候天上竟然飘落起了零落的初雪。雪不大,落在手掌心里,倏忽一下子就不见了。
“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呀筛石灰。”
众人又笑。“你给赵宣的话本子里面也都是这些东西吗?”
希孟本来也哈哈哈的跟着众人一起被逗笑,突然顿了顿,停住了脚步。
知命问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好像找到了一些丢失的东西。”
两人有了默契,同时放缓了脚步,走在队伍最后面。
“我只是想起来,小时候父亲也经常做打油诗,哄我和母亲开心,我的童年是快乐的。父亲母亲的呵护疼爱,从来未曾远离,那些美好的记忆,也一直伴随着我,没有想起来而已,这些回忆不是不存在,只是我之前一直困在后面的记忆里,不肯出来。”希孟眼中似乎有泪,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开心的往前走。
颠沛流离的童年,寄人篱下的卖酒童,故事里的主角一定要有起伏曲折的经历,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开启波澜壮阔的人生。知命目睹他轻快些许的背影,有所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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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州府衙门几位配合工作,不但吃喝拉撒一应俱全的准备,还加派了很多人一起过来护送。临行前,夫子带大家一起看了陈仓石鼓的样子,并教给大家辨别真伪的方法、鉴赏书法之风流等等,知命伸手摸了摸那冰凉的大石头,感叹直接上手摸文物的体验感真是爽爆了。
回程归心似箭,好像脚程也快了很多。不肖几日,已经到了庐州,再往前就是寿州,他们来时观看斗台的地方。日暮前要赶到庐州驿站,天黑不好行事。路途中休息在城外五里单堠。里堠是宋代常见的道路标记,通常都在郊外。这也意味着城市不远了,知命卷起手指做成望远镜,果然远远的能看到那高高的城墙了,马匹运那笨重的石头,实在走不动了,匠人和侍卫们一起给马卸了车,换了备用马匹套车。众人下来休息小憩一番。吴炳看到一处奇奇怪怪的场景,指给知命看,二人好奇一起走过去。
这是大宋不入瓦舍构栏的“路岐人”演出提线傀儡戏的场面,又称骷髅幻戏。
一个大骷髅提线操控一个小的骷髅人偶,这个时代的傀儡戏艺人有两把刷子哦!那大骷髅看着分明是人扮演的,可知命看了半天都找不到这装扮的破绽,似乎真的是一个形销骨立的大骷髅在演戏。大骷髅身边还有傀儡戏担子,上放有草席、雨伞及衣被等行李,旁边站着一位抱着小儿正在喂奶的妇人,知命想着这可能是携妻带子走街串巷表演吧!那骷髅般的傀儡没有半点儿皮和肉,却有着一担苦与愁。
那骷髅戏还有戏文,细细听来,不觉潸然泪下:
昨日大荒漫步去,目睹九界骷髅场。
今日不知明日事,六道细想尽瞎忙。
纸做舟船难过海,竹篮打水一场空。
水满池塘今霄雨,花落亭前昨夜风。
南柯一梦属黄梁,堪叹浮生不久长。
有生有死皆有命,无贫无富亦无常。
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死,就是离开了啊!
在现代人视角里,在每一宇宙层次中,当有生命开始往下走的时候在所有未动的生命看来他就是死了,所以,当我们看到一些人离世了,其实他的生命并没有消失,他只是离开了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空间而去了另外的空间,这种离去就是死亡。知命眼角湿湿的,想着自己现在这般模样,是不是庄柯早就死了?
知 命不由自主的用手指伸向那个大骷髅,就在和那大骷髅两个食指相交的瞬间,突然一阵耳鸣,如同电台遇到干扰信号沙沙的杂音出现,眩晕之后,一个声音响起:“庄柯,你在此处还自在吗?”知命怔怔的在原地,陷入那个魔音中,王宗尧发现不对劲,几步走过来,使劲的摇了摇知命双臂:“知命,醒醒。”
知命忽地一下子回过神,大白天的,居然魇到了。
“快走吧!这东西对你来说不祥。离得远一些吧!”王宗尧给了祁远眼神,祁远扔了几块碎银子,拉着吴炳也一起走了。知命转过头去看原地那大骷髅,奇怪的是,那骷髅无皮无肉,看起来似乎像是在~~笑?知命赶紧回过头更害怕了,没有笑肌、咬肌、口轮匝肌、颞肌,它是怎么做的到?好恐怖!还有,这个场景似乎和她穿越前镜子里最后一幕颇为相似,二者有什么联系?她紧紧攥着王宗尧的袖子都快给纽成麻花了。王宗尧看她隐隐有汗下来,知道她是真的害怕了,也不打趣她了,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安抚她。
回去以后,知命第一时间找到超师和能仁甫,问起来这件事。二人给了她非常符合传统唯心主义观念的解释。在宋代傀儡戏中也有很多怪异的形象,骷髅就是其中一种,骷髅人是傀儡,大傀儡牵动小傀儡,小傀儡引诱孩子,这个场景展现的是人的三魂六魄中,有一魂留在人间成了鬼即是大骷髅;又有一魂入地实现了轮回,成为在地上爬行的小孩子,另外一魂上了天,因此死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这是人、生与死、轮回、幻像等玄而又玄的概念。
道理谁都懂,无非就是人死之后只留一具白骨,金银财宝、荣华富贵都是身外物,人生在世,看到恐惧、战胜恐惧,才是应对生死无常的办法。
人生来就处于一种瞬息万变、生死寂灭,不由自己掌控,被命运捉弄的境地。自己穿越过来缘起于骷髅幻戏古镜,那在原本的世界里,自己是不是消失或者死亡或者永远陷入沉睡?骷髅幻戏,生死轮回是不是代表她永远也回不去了?
想到这里,知命悲从中来,尽管已经适应了做赵知命,但是她仍旧渴望回去。渴望回到本来属于她自己的时空维度。
公干结束,任务圆满。官家亲自召见了夫子等人叙话,得知了他们路遇民间斗台、骷髅幻戏等奇闻妙事,觉得有趣极了,直叹自己无缘见一见那民间乐事和彭蠡湖美景。谈事完毕又论功行赏一番才作罢。
徽宗高兴之下,奇思妙想又多了起来。宫人来宣旨,让把上面的文字用黄金浇铸在里面,然后收藏。夫子沉默了几秒,嗑头接旨。众人大为不解,只有知命知道,比起乾隆皇帝乱盖私印,把假画当真迹供起来的那些骚操作,徽宗皇帝真的算是好的了。夫子长叹:世间所有终将化为尘土,照办遵旨。
一堆人平平安安去,平平安安的回,是最大的幸事。回来总觉得自己劫后余生,加上这次外出补贴颇厚,兜里有钱心里不慌的知命决定,再请大家喝酒,庆祝公干成功,同时介绍新人萧照给大家认识。和萧照第一次照面,感觉他相当自来熟。后面回程路上慢慢混熟了才发现,这人其实就是浪荡江湖久了,跟谁都不见外而已。
李唐年纪大了,这种夜生活对他来说就是消耗,自是不愿参与,所以这次几乎还是原班阵容:王希孟、吴炳、郝七、赵知命、邓椿、何荃、崔悫,还有对他们望眼欲穿的崔白、易元吉、超师、能仁甫等人。最让人诧异的是,赵宣也来了,还带着那个像影子一样的窝囊小内侍一起来。
人多热闹,赵宣第一次参加画院酒局,看什么都新鲜。
吴炳有些许感慨:“想当初,我们第一次喝酒的情景你们还记得吗?仿佛历历在目。转眼都快过去一年了。”
“可不是!你要说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我还真没印象,我就记得当时还闹鬼来着?你说这皇家内院,紫气冲天,怎么还会有鬼魂出没?”崔白抛了一个豆子进嘴里,咕咕哝哝的说。
“哥哥,你在胡说些什么啊?”崔悫不解。
“我没胡说,不信你问问他们,有或没有?”
“因为是人扮演的呗!”赵宣一直没吱声,这个时候突然张口解密第一次闹鬼事件。本来众人喝的有点微醺了,结果被这句话激的一机灵,清醒了几分。
“那次,我纯粹就是觉得勾处士烦人,找了会点杂耍和功夫的人戏弄他。当然,我想了解大家,也顺便问了大家一点情况,没想到吓到了你们,还闹了笑话。我没有恶意,不然今天不会说出来。我看你们相处的这般融洽,我也想加入你们。”
“那个头怎么弄的?”易元吉脑回路根本没在赵宣戏弄大家这个环节。
“你来解释。”小胖子指了指那个小窝囊——他的侍从。
小窝囊听话的一一解释来。
“简单啊!天黑,头上罩一个黑色罩子不就行了。黑夜里看着就像没有了脑袋一样。”
“那鬼看着飘起来的,跟真的一样。”
“那个也简单,找个戏子,走的云步和鬼步。”
“最重要的是提前把侍卫都打发走,不能让他们坏事。”
“怪不得呢!”众人恍然大悟。
联想到外出运回陈仓石鼓那次,路途中秾芳好意给了赵宣药丸,他给扔了,应该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的自我保护,或者是其人身份尊贵。这小胖子到底是什么来路?能把侍卫打发走,还能在宫里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勾处士吓得半死,顺便还捉弄了大家伙。
保荐的人很多,好多人都是带着buff来的,所以小胖子晚上的这番解释,第二天众人也没太在意,不在意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看着柔弱里带着窝囊的小胖子为了保持人设,故意把自己说的很厉害,也不是没有可能。
出差一个多月回来,听翠萼说起一桩算是好事,吴炳的大荷花买的十分畅销,他一共带来样子差不多的作品二十多张全部脱销了之后,代卖的老板还央求再弄来一些过去,最好是批量复制,价钱还可以再谈。唯一的坏处是这流于民间的畅销品无法署名给他,只能默默地拿钱回来。吴炳也够意思,分了三成利给知命。知命数着那钱,感叹怪不得这《出水芙蓉》后世争论不休也无法断定是谁的作品。
吴炳后面几天依言想再复制,知命劝他可以搞饥饿营销,同样的画绝对不画两次,不然卖不上价钱。吴炳觉得有道理,开始了小品创作之路。这是这样也还是太慢了。知命想到一个好办法,绢本改成纸本,然后画在夹宣上。夹宣纸看着薄,其实有2到3层,画完之后装裱之前再让师傅再将这几层宣纸揭下来,就可以同时得到2—3张一模一样的画。行内叫:夹宣揭层。据说现代有人曾经将齐白石的画作这样揭过,拿去拍卖。这样投机取巧看似聪明走捷径,但问题也很明显:画作慢慢被揭成两层后,很明显能看出揭开第二层的不同之处——浓墨处较清晰,其余部位线条比较虚,且落款的印章也比较模糊。但吴炳只求财,不求名。能卖上价钱就好,大不了缺色少色部分再补补色,快过一张一张老实的画;而能买的老百姓多半也看不出具体细节。知命私底下又去找了图画院里裱画工匠老杜,老杜家里贫苦,因手艺好进了图画院谋生,也缺钱着呢!有了多余的来钱道,当然乐意,当下就拍板,只是这活计不能在图画院里做,需得休沐日带回家去。
又过了几天,圣上又派人来宣旨,经韦渊推荐,李唐原本为御画院艺学,现授成忠郎,任画院待诏,赐金带。
奇怪!不是赏过了吗?且但凡这种事后赏赐大多沾亲带故有点关系,那李唐怎么会和韦家扯上关系?知命快速的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中国美术史知识,好像没有什么李唐是皇亲国戚的记载啊!韦家是官家的岳丈亲眷,正经的皇亲国戚,平时也没听人说李唐夫子和他们有什么交情啊?知命又不解。算了,谁知道呢?与自己无关的事还是少打听。
希孟此行见缝插针的画了很多写生稿,这天约了知命一起研究稿子,二人将此行画得那厚厚的一摞稿子摊开,然后组合画面,希孟准备搞二次创作,来一张大的,现在已经有了构图的大体想法,知命自己也将《千里江山图》的构图回忆了一遍,又跟希孟语言沟通了一番,希孟当下就开始勾勾画画的,又将那铺了一地的草稿撕成若干图片,打乱次序重新组合画面,知命悄悄退出门外,没有再打扰他,画面大体意思到了,缺少很多俯视角度的山峦,只能等后续造化了,目前看最大的问题是设色不行。她只能再去找找王宗尧,厚脸皮要点颜料,毕竟他有钱还大方。自己的小金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用。
后面好几天,知命都没有去找王希孟,也不让别人去不打扰他专心创作,接下来要给姑娘们置办置办冬装,翠萼说从跟了姑娘就再没长过冻疮。
“我也是。”秾芳说。
知命不好意思在希孟文思泉涌,灵感大发的时候去打扰他,连着几天都没主动去找他。只是今天的课堂上,杨世贤和丁阳那几个人突然就夹枪带棒的呛了王希孟几句。翠萼越来越像个“包打听”,她外出八卦了一圈知道了大概的原委:希孟的稿子还是被官家“查课”时候看到了,并且大加赞赏,夸他如何如何棒棒哒,没想到却引来了旁人的艳羡和不甘。
大约十天后的一大早,翰林图画院门口聚集了不少宫女、内侍黄门,还有些凑热闹的匠人们,居然挤得水泄不通。原来,有人在墙上贴了一份名单,大家都挤破脑袋想看看到底写了什么。这是一份画师排行榜,列举了大宋开国至今的上百位著名画家。这么说来,只要能进这名单,就算是很了不得的人物。可气的是,这份名单把这上百人分成了九个等级,其中按山水、人物、花鸟三科分类,排在山水第一等的只有三个人,分别是郭熙、范宽、李成;排在人物第一等的也只有三人:武宗元、张择端、李公麟;排在花鸟第一等的只有一人,赫然写着:赵佶。
哎我擦!人群中的知命看见这两个字,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跳:“制榜和贴榜的这人谁啊?疯了吧?别的科也就算了,北宋花鸟人才辈出,应物象形、意境营造、笔墨技巧等方面都臻于完美,这个排名明显是马屁榜,前不见工整富丽代言人黄筌,后不见‘写生第一人’的赵昌,一个赵佶一骑绝尘,这个榜估计不到1个时辰就会宣传出去,敢把皇帝名字这么大剌剌的写出来,也不知道这马屁拍到宋徽宗那里响不响?”
排在第二等的,眼下画院里年轻一辈里就只有王希孟和崔白、杨士贤三人,赵知命花鸟一科也算攻的不错,自从自动半放弃山水科,改攻花鸟以后,明里暗里被官家表扬N次,居然不在名单里。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画画也通这个道理,大家评判标准不好统一,所以也不大好排名次。现在看到这样一份名单,排名靠前的倒也罢了,靠后的难免怒火中烧。
这份名单虽然贴在翰林图画院门前,但并不是官方文件,纯粹是个人行为。第一等且不说还活着的有几位,基本也都实至名归,毕竟在北宋画画好的人大有人在,文曲星如流星雨过境。大家一琢磨,干这事的人肯定是排在“第二等”的三个人之一。而在这三个人里,以王希孟和崔白的性格,绝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
王希孟虽然偏执、洁癖(仅限精神层面和绘画方面),但很在乎自己的名声,虽然是官家钦点的画学神童,未来的天子门生,但一向与人为善,和画院里众人还有上届的师兄们关系都很融洽;最重要的他也不屑于与人较量。负责编史、和画谱的夫子们偶尔还请教邓椿和王希孟,他在大宋的艺术繁荣方面功不可没,根本不需要画蛇添足。
崔白本人,也是大家公认的两位超级天才之一,崔白现在已经到了画画不打稿子,直接作画的地步,也就是说,排除法几乎可以直接认定,这事就是杨士贤嫌疑最大了。
很快有人去了图画院,直接问他,而他自己也承认了。
有个成语叫“才高八斗”,很贴切地表现了读书人的狂妄。说这话的是东晋诗人谢灵运,他说天下才气共有十斗,其中曹植独占八斗,天下人共占一斗,还有一斗,是他自己的。如此狂妄的家伙,历史上也不少,但这样明目张胆的干出“人分九等”的事,这可是几乎得罪了天下所有画师的举动。而这个举动的出发点,仅仅是因为王希孟风头过盛而已。
乖乖!从来没见过如此嚣张善妒之人!
不过,这件事很快没有了后续,因为知命让赤霄偷偷趁人不注意,将那榜撕掉,榜文几乎没等捂热乎就突然没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希孟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也许是年龄小,希孟还沉浸在外出找回了彭蠡湖边上的记忆的快乐中,知命很为他开心,在她看来,作为画家,豁达的心胸是山水创作的必要前提。
王希孟回来之后人开朗了不少,从前拧巴的那个劲儿清减了许多。只是后面几天突然就又有点闷闷的,知命知道希孟不愿意讲,也就没问。倒是后面知命知道王希孟这个画疯子,一旦投入创作就考虑不了那么周全,知命怕希孟有顾虑和挂念,偷偷带了两个侍女去给小姨他们送炭火和木柴时候听碧苔讲起一二。希孟出公差回去之后,曾来见过小姨,原来小姨院子里那神秘的草庐里面,供的正是希孟过世的父母,希孟跪在父母灵前,小姨跟他说了详细的身世来龙去脉。当年那桩案子的确是赵佶批示的,主犯一家被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而王父因在主犯家中参与过几次诗会,气氛到了也写过一些看起来有嫌疑的诗就被一同连累进来,可怜不知情的王家人几乎被连窝端。几年之后一个大臣查到另外一桩案子,顺藤摸瓜发现希孟家的这件案子当年被自己的死对头杨戬错判了,于是极力上奏疏提请重申案件,才有了后面的昭雪。希孟家当年家底殷实,抄了这样的大户,上可以表忠心财产充国库,下可以借抄家中饱私囊,有利无害。经这位大臣曲折周旋极力翻案,皇帝才知道实情。王家迎来了平反昭雪的这一天,可是又有什么用?可惜早就已经物是人非,还好当时只有几岁大的希孟被宇宁师傅拼死救下带出来死里逃生,后面再折回去救弥勒已经来不及,弥勒不知所踪消失于茫茫人海。这段时间希孟打开尘封已久丢失的那段不痛快的回忆,多少有点想不开,白天给自己闷在文书库角落里不肯见人。当初他离开文书库的时候,有一把备用钥匙忘记还,如今临近天宁节庆,大家都忙到飞起,文书库几乎没人,也就成了希孟独自舔舐伤口的疗愈间,他躲在这里消化自己愁云惨淡的过往。
知命惆怅的想:她的童年回忆是姥姥的蒲扇、海边潮湿的咸腥的温柔海风、还有躺在藤椅上吃着甜瓜看天上白云朵朵;而希孟童年是抄家、逃命、孤儿、流浪,经历不同,心境也不同。也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时候能从阴霾里走出来?果然历史上欲成大器者必先有一段不同凡响的人生经历,而后再踔厉奋发,励精图治。
范仲淹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哼!天下几人能做到?
罗永浩说:“有些事情需要放下,不是因为你不在乎,而是你不再能够承受。”
按住葫芦起了瓢,王希孟这边没有什么动静,倒是崔白不让人省心,御画殿胡院长白日里观览画师之作,而崔白自视甚高认为有些课程不必要太长,气的胡院长把官家搬了出来:“所有课程均为官家亲自定,品学兼优者方可留下。图画院任职圣投官阶,次者外遣杂务,唯有潜心治学,方不负圣心。”崔白目无尊上,言语无状,被罚洒扫图画院5日。
“活该!谁让你这么狂?前面杨世贤都没事,你倒好,装什么大尾巴狼?”
知命嘴嫌体直,每天时不时过去帮崔白打扫卫生,崔白满不在乎的露出标志性大板牙嘿嘿笑着。很满意自己的人缘,易元吉、吴炳、邓椿、超师等人都来帮忙。只是邓椿后来被大家集体赶走,这个大近视眼纯粹来帮倒忙的,他来干活成本太高了。前脚自己左脚绊右脚摔倒顺便把一桶脏水倒在刚扫干净的地面上,那水晶眼镜立刻就碎掉了;后面又摔在院里散养的孔雀身上,险些没把孔雀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