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雅舍,翻腾滚烫的沸水升起氤氲的雾气,茶叶在沸水中翻腾起伏,逐渐被冲散开来,淡淡的茶香在空中浮动,让人心旷神怡。
周瑾禾眼神淡漠,看着茶盏中的茶叶从不断上下浮沉转而逐渐平静,安安静静地沉默下去,只剩一圈圈涟漪漾开。
裴则斯抬眼看着眼前这个男子,相貌普通,可那双眼却颇为让人注目,凤眼里少有情绪,冷漠而疏离,气质出尘。
裴则斯默默收回了视线,这种眼神,他觉得有些熟悉,可又觉得与他熟悉的有所不同。
眼前这个男子,冷肃,寒戾,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厌世,像是讨厌一切,故而冷淡。
他垂眸,茶波浮动间,他想起与周月安的初遇。
大雪纷扬,她一人独行于空旷无人的街道之上,半挽的青丝不知何时落满了白雪,她面容清冷,眼神平淡地注视着眼前空荡的景象,仿佛对这世间毫无留恋。
同样是冷,可让人感觉却不同。
从周月安那儿,他能感受到的是她偶尔表现出的怔然与绝望;而此刻,他觉得周瑾禾身上藏着一种……他说不清楚的,浓烈的情绪。
肃杀之意。
裴则斯脑中顿时闪现过这一个词。
裴则斯眸光微动,他抬指覆上杯壁,指腹传来温热的暖意,他语气温和:“公子是中原人吗?还是一直都居于那边界之地?”
周瑾禾凤眸里毫无情绪,他淡淡道:“我母亲是中原人,自幼在中原长大,只是少年时世道混乱,我被人拐走,辗转到了突厥地界,就在那儿安定了下来。而心中始终割舍不下至亲,一直待到我有能力之时,才前往各地寻亲。此次来京也是为此,只是失联已久,京城浩渺,寻人颇难。”
裴则斯关切问道:“那公子可记得亲人有何特征,改日我去官府替你问问。”
周瑾禾平静地讲述完自己的身世经历,“当年脑子受了伤,对家人记忆也颇为模糊,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那哥舒遥这个名字……”
“随便取的。”周瑾禾眼神淡漠,“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个称呼,当时身在突厥,便按当地习俗随便取了个。”
裴则斯不再多问,只指了指他方才揭下的告示,笑了笑道:“公子明日去鸿胪寺试试。若能为成为临时的译者,可是解了朝廷此时的燃眉之急。”
周瑾禾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平静地点了点头。
“多谢。”
是夜,夜色暗涌之际,灰墙斑驳,烛影衬亮多处磨损的书案,钟霆压低脑袋,借着昏暗的烛光折好一封书信,随机拨动案前的香炉,地上出现一个暗格,钟霆将书信放入其中,动作小心谨慎。
他阴沉的脸上闪过一丝柔和。
而不等他再看一眼暗格,被风吹得吱吱作响的木门猛地被推开。
钟霆眸色一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合上暗格,也正此时,有一黑衣人走了进来。
他蒙着脸,钟霆却已见怪不怪。
“王爷唤你过去。”黑衣人语气低沉,冷冷传话。
钟霆阴翳的眸子微闪,他垂着头,语气恭敬:“好,待卑职收拾一番,立马就去。”
黑衣人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径直离去,他只冷冷道:“现在就和我走。你当你是谁,还敢让王爷等着你?”
钟霆拳头悄然一紧,他压下喉中那股哽塞,卑微起身:“是卑职说错话了,这就去。”
这些时日来,司马川是不是就传人来唤他去禀告纳贡之事的最新动向。
并且格外关心突厥使者前来一事,想必是另有所图。
钟霆一瘸一拐地跟在黑衣人身后,出门时想转身掩一掩被门吹得到处乱晃得木门,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催促。
“还不快些!”
钟霆眼中厉色一闪而过,他即刻松了手,头也不回地朝黑衣人走去,他拖着腿,动作颇显局促。
而没有被合拢的木门在黑夜里晃得更加厉害,像是随时会被风吹破一般,在暗夜中呼呼作响。
王爷府灯火通明,钟霆压低脑袋往前走着,黑衣人推开侧门领人进去。
他走得颇慢,黑衣人不耐烦地皱眉,似乎咕哝了几句,钟霆默不作声跟着。
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只黑靴。
钟霆径直跪了下去。
沙哑的嗓音尽是卑微恭敬:“王爷。”
钟霆没听见声响,瞧瞧抬头去看。
只见司马川一身雅青宽袖华服,同色玉冠束发,他背对着钟霆,视线落在墙上的一幅画像上。他这些时日来,偶尔见到司马川对着这幅画像出神。
画像上是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子,秾丽端庄,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气度显得贤淑慧雅。
上方传来声响,钟霆迅速低头。
“近日有何进展?”
司马川头都没回,目光依旧落在那幅画像上,淡淡问道。
钟霆方才跪得太快,没注意到腿,现在压得发疼,但钟霆根本不敢做任何动作,只压低脑袋低声回答:“突厥使者将至,可鸿胪寺并无合适的通事舍人,裴大人此时正抓紧从民间寻找合适人选,但并无进展。”
司马川转身的脚步微顿,另一边正走来一名黑衣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司马川脸色微变,随即又恢复如常。
“知道了。”
黑衣人告退,司马川扫了眼伏跪在地上的人,乌青衣袍缝缝补补的痕迹明显,洗得泛白,他嗤笑了声。
司马川俯下身子,仍旧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眼眸冰冷。
“那你可知你心心念念相杀的谢闻璟在做什么?”
钟霆眸子狠戾一闪而过,他头低得更低:“小人不知。”
若没有司马川的人,根本见都见不了谢闻璟,遑论去查到他最近在做什么。
司马川见他跪得虔诚,大发慈悲道:“他最近清闲得紧,闲来无事竟然帮了个乐女脱籍。”
“那乐女,你还认识。”
钟霆顿时反应过来司马川说的是谁,他眸色一暗,浓浓的不甘在胸腔里翻腾,凭什么这些人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他这一辈子也难以解决的事情;为何同样身份卑微,她就能轻易脱离苦海;凭什么他劳苦半生,依然在苦苦挣扎不得解脱,仍被这些人压在脚下?
他不甘心,他好不甘心。
心中恨意更甚,可他不动声色,压低嗓子:“小人去拦。”
司马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如何拦?脱籍引子都过了官了,明日便可送到那琵琶女的手上。”
“本王告诉你这件事,可不是让你去做没有意义的事,你在清河做的那些事,都是些见不得什么台面的事,自然没什么波澜,但总的来说,倒也无功无过。我也说过,你只有一次机会,而这一次,便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冷眼扫过地面上的人,“此次突厥使者入京,你给我盯紧了,其中有任何异样,立马告诉本王。”
他收回眼,“至于那周月安,”司马川低低笑了声,笑声阴冷,“钟霆啊,做人要做就大胆些,不然和过街老鼠夹着尾巴有何区别?”
他淡淡点出最后一句。
“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子,又不是当初那位高门贵女,你在她上面耗费了那么多心思,可到现在竟然还要不了她的命,到底是你不舍得,还是你能力有问题啊?”
钟霆心一惊,他立即磕头,“王爷明鉴,是那谢闻璟护那琵琶女护得太紧,小人一时失手……”
“呵,本王从不听解释。”
钟霆顿时噤声,眼中寒光乍现,乌青袖子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头。
他沉着眼,哑声:“小人明白。”
“请王爷放心,待此间事了,小人定给王爷一个满意的答复。”
钟霆不知道为何司马川也想要周月安的命,但他之前只觉得这个琵琶女坏了他太多苦心筹谋的计划,可每每看到她苦苦逃命之时,又觉得他们之间同病相怜,只是周月安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身边有人相助,而他却孤身一人,满身仇恨。
而在得知周月安的身世之后,这种同情怜悯便彻底消失不见。
原来可怜的只有自己,她不过是提早先享受了荣华和权势,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手下留情?
总有一日,这些人都要付出代价。
钟霆视线扫过身前高高在上的人的背影之上,眼神中的寒光亮得惊人。
而在教坊正面对着茹姑的周月安身上顿时感到一阵寒意,她微微皱眉,压下心中不安。
“月安,你再说一次?”茹姑满眼惊诧,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脱籍?离开?
茹姑觉得此时眼前的景象都不太真实,她凝着周月安浅淡的眸色,又问了一遍。
周月安又端正地福了一礼,“姑姑,月安改日脱籍,想离开教坊,想麻烦姑姑一件事。”
茹姑摸起一旁半凉的茶水,狠狠灌了一口,才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且先不说你能不能脱籍,你若脱籍,你能作甚?”
“更何况脱籍哪有那般容易?”
茹姑眸光复杂,她本以为周月安不再藏拙之后便会安心呆在教坊,不曾想她竟存了离开的念头。
哪有那般容易……当初教坊演奏便是在为她将来有一个好去处考虑,没想到这姑娘倒好,直接起了脱籍的心思,在这京城,居安不易,若没人帮衬……
茹姑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猛地抬眼去看周月安。
“你是不是已经……”茹姑看着周月安认真的眼神,心中顿时了然。
茹姑不禁叹了口气,既然已经做了,那便没什么好再问的了。
脱籍也好,茹姑眼眶微红,看着周月安出众的面貌,心想脱了也好,这姑娘,不被困住就是最好的了。
周月安看出茹姑的疑惑,她抿了抿唇,“之前未与姑姑相商,是月安不是,还望姑姑恕罪。”
茹姑闭了闭眼,压下眼眶涩意,“这说的什么话,你脱籍姑姑也是为你高兴的。”茹姑语气一顿,带上淡淡的担忧,“只是,脱籍之后,你准备如何做?”
周月安垂下眼,“这正是月安欲求姑姑之事。”
茹姑微怔,听完周月安的想法,顿时无言。
她忽地忍不住哽咽,想起曾经在最苦最难之时,是周尚书给了她支撑,这份恩情她一直记得,只是无以为报。
而今日,血承一脉的周月安求自己助她入官塾,而这件事对她而言根本称不上是什么难事。
她是教坊掌事,是受礼部管辖,同时也是官塾底下乐礼教习的一员。她推荐一个人入官塾读书并不难,更何况,单“乐”这一方面,她就可被破格录入。
茹姑自然乐意,她不再多问,周家人,自然有他们自己要走的路,她不会去拦,她也拦不住,准确来说,谁也拦不住。
mua~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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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 8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