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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上市公司年报季。
穿梭在联交所上市科的格子间里,和走在地雷密布的焦土上没什么两样,随时随地就是一场爆炸,岑屿忙到天昏地暗,那一晚裴青岩没头没尾的几条讯息,几乎是隔天醒来,就被她抛诸脑后了。
这天早过了下班时间了。
岑屿已是分身乏术,又被上司Anita叫去办公室,安排了拜访青山制药的工作。她走出Anita办公室时,心情糟透了,没走几步手机又响,接起电话开口难免就有些烦躁。
“喂?”
“还没下班?看来是打扰了。”电话里的爽朗男声未语先笑,只一个音节就听出她的不耐烦。
“嘉乐哥,怎么是你呀?这几天可太忙了。”听出是江嘉乐,岑屿顿时喘过了一口气,语气也随意许多。
“我妈说给你发短信让你周六来家里吃饭,你一直没回她。让我问问你。”
“还没顾上看手机。周六吗?那我拎两筐枇杷去,同事家乡邮过来的,姚姨一定喜欢。”岑屿算了下日子,顿时悟到姚姨的用心,鼻尖酸涩。
“好。我早上去接你一起吧。中午时分到家吃口饭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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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四月五日,清明。
岑屿定了六点的闹钟,只是闹钟未响,人就已经醒了。
她推开窗,默默看了会天边隐约泛起的鱼肚白,又独自蒸了南瓜、煎了份蛋、热了牛奶,安静平和地吃了一份丰盛早餐。至少今天,她得努力把生活过得规整一些,过得令人放心些。
差不多七点,江嘉乐开车接了她,两人一起去花店取过订好的花束,一路闲聊着往钻石山坟场驶去。
天色尚早,路上仅些许行人车辆,静得能听见林间树梢的风声和鸟鸣,唯余点点阳光透过繁茂枝头洒在路上,铺就一段缀满星屑的归路。
驶入坟场,岑屿的言语渐少,江嘉乐也不再说话。第三个路口右侧第一个山陵,林木苍翠,芳草萋萋,立着岑屿母亲的墓碑。
江嘉乐停好车,隔半步距离,陪着她一阶阶登上山腰,在离那座熟悉的白色大理石墓碑还有几米时,就止了步,遥遥看向前方的岑屿。
只见她半跪着放下花束,讲过几句话,就率性地直坐在了台阶上,轻柔又眷恋地抚摸起墓碑上的字迹。江嘉乐知道,她必是在笑盈盈地告诉墓碑下沉睡的人,自己过得很好。
微风吹过墓碑前的松柏,眼前一幕幕浮现岑姨临终前那些日子。
岑姨病得突然,起初只低烧,大家都没上心。确诊时,已经外周T细胞淋巴瘤四期了,连续化疗三个月,一度PETCT指标已经降到合理范围,可后来情况急转直下,短期复发,除了临床试验进组,没有其他治愈可能。
那时,他和陈怡刚毕业进入国立肿瘤医院,恰好能陪着岑屿一起,走完岑姨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年。
他见过很多岑屿。
哭红了眼也在食堂大口吃饭的岑屿。
熬夜陪在病床前还坚持在读新药文献的岑屿。
悄悄撕了海外高校录取通知又扔进垃圾桶的岑屿。
微笑鼓励岑姨签完受试者知情同意书后手臂止不住颤抖的岑屿。
还有岑姨离世后在天台突然抱着陈怡崩溃大哭说她害怕回家的岑屿。
墓碑前的她,与无数曾经的她重叠。在江嘉乐的记忆里,这个邻居妹妹的背脊从来都坚韧笔直,如迎风而立的修竹,从不向命运低头。
岑屿独自悼念完,终还是泪盈满眶,她手撑着地起身,低头拭去眼中湿意,再扬起脸又是一张笑靥,向江嘉乐招手。
江嘉乐会意,来到墓碑前,形容肃整地鞠了一躬,又伸手大力地揉了揉她的脑壳,安慰道:“我们小屿长大了又懂事。岑姨会放心的。”
岑屿连连点头,本已抑住的泪珠,又止不住下落。
她最怕有人安慰了。
独自一个人,再难再苦都能挨过去,可是亲人的关心与好意,总令她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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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港城高楼起了一幢又一幢,路边小店换了一家又一家。
理工大学的教师公寓却始终安静伫立在学校与大海之间,白砖绿荫,圆弧构型,依旧是那些年岑屿放学一路归家,沿着倾斜山道抬头望见的模样。
她少年时代的金色记忆,她与家人的温馨时光,都与江伯姚姨一起,停驻在了这栋薄林道上陈旧而优雅的高楼里。
搬走也快四年多了。
她和江嘉乐原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一直以来,她喜欢楼下的嘉乐哥家,都比喜欢楼上的自己家,更多一些。
大概还在幼稚园的时候,父母已经时常争吵了,母亲不愿她听到太多矛盾,就会把她送去楼下。姚姨心疼她,嘉乐哥也把可乐雪糕都分享给她,让她慢慢学会在那些童话书名著小说里给自己找一处避风岛屿。
再后来,母亲去世。姚姨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生活,又拉着她一起住了大半年,直到她搬去西区的新宅。
再再后来,这栋楼就成了她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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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嘉乐领着岑屿推开门时,江伯在书房里戴着老花镜做学问,姚姨在厨房忙活,屋子里锅碗瓢盆响成一片人间烟火。
岑屿探头,眼珠上下左右转了一圈,却没看到她想见的那个身影,转身要问,就听到嘉乐哥已经在向姚姨解释:
“陈怡今天科室有事,不过来了。”
“又不过来啊,我还做了她喜欢的糖醋排骨。”姚姨一听这话,笑容就褪了色,悻悻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又问;“要么再问问她这会忙完了不?好久没见她了。”
“她……刚问过。还没忙完。”
江嘉乐不是个能藏事的性格,不仅这话说得磕绊,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与僵硬,连岑屿都看得出来。
姚姨也不信,面露疑色,却不得不顾忌些江嘉乐的面子,只好招呼岑屿道:“噢噢好。小屿,你自己坐哈,阿姨还有两个菜在锅里,马上就好。”
岑屿乖巧应好。
眼见姚姨心情欠佳,目光往回转到江嘉乐身上就又停下了,无限逼近爆发边缘,她赶忙哄着姚姨往厨房去,却也留意到,江嘉乐还独自呆在原地发呆。
他和陈怡姐,是怎么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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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岑屿帮姚姨剥葱蒜。
姚姨手上在择菜,心思却全不在这,连连叹气了好几声,还是忍不住低声和岑屿抱怨:“小屿,嘉乐和你提过吗?他是不是和陈怡闹矛盾啦?”
江嘉乐和陈怡,一直是岑屿心中的最佳模范情侣,他们从大学到工作,一路爱情长跑了十年。
岑屿也知有异,但实在不相信她的模范情侣会有另一种结局,因而还是诚心诚意地宽慰道:“没有诶。不过,嘉乐哥和陈怡姐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感情很稳固的。”
“唉,你们这些小朋友长大了,就有事也不和我们讲。”姚姨惦得紧,根本不信她这寡淡的安慰,咕哝道:“过完年我就让嘉乐带陈怡来吃饭,到现在也没见着,他还一提这事就那样。陈怡,多好一姑娘,我是怕你嘉乐哥错过了。”
岑屿明白姚姨的言下之意,亲昵地接过择菜的活计,主动道:“姚姨,你放心,我去打听打听,一定不让他们凭空错过。”
“小屿,你和陈怡一直谈得来。要是嘉乐做错了事,也别替他遮掩。”姚姨脸上立时挂上笑容,只是迟疑了一会,又道:“你也是,一个人更要把日子过好,别只记挂着工作,人生大事也要想想。”
话音刚落,姚姨似乎就有些后悔,放慢了手里的活,忐忑不安地用余光留意起她的表情,毕竟这天日子特殊。
岑屿顿时心软,想想就咽下了所有解释,只顺着姚姨心意应道:“嗯呢。等遇到合适的,一定带来请您帮忙掌掌眼。”
“唉,就知道哄你姚姨,和你嘉乐哥一个样。”姚姨摇头叹气,眉眼却舒展了些。
一席饭吃完。
临行前,姚姨从冰箱里取出一大袋东西给岑屿,既有她亲手包的水饺馄饨,又有新鲜时令的樱桃蜜瓜,还一直叮嘱江嘉乐要把岑屿送到家。
回程路上,岑屿旁敲侧击地问了好些陈怡的事。
江嘉乐却像个锯嘴葫芦,明知异样已瞒不住,还是执意不肯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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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岑屿给陈怡打了个电话。
科室有事,果然是嘉乐哥的谎言。陈怡正常休假在家,听她说想约明天聊一聊,倒也没拒绝。
两人约在了陈怡家附近的咖啡店。
陈怡到得晚些,一身随性自在的阔腿裤搭宽松深灰色毛衣,刚剪的齐肩短发干净利落,走路依旧是爽利带风。
桌上已摆好陈怡喜欢的榛果拿铁。
刚一坐定,岑屿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了嘉乐哥的事,相识多年的信任与坦率,让她笃定这样不会惹恼陈怡。
“Ailey姐,你和嘉乐哥是遇着什么事了吗?”
陈怡一听笑了,垂眸看着咖啡杯里已变了形的拉花图案,开始讲述:
“我今年生日那天,嘉乐送了个香奈儿的包。不巧有些瑕疵,我就想找小票去柜台换个货。你知道,他小票一向就随手放在纸袋里。我捡起来看,才发现他买了两个。”
“我当时只当是店铺有活动,他与其他客人凑了个单,隔天上班发现,他们科室的一个护士小姑娘也换了同一款包。”
春日的午后阳光,透过咖啡馆的玻璃橱窗,落在木质桌椅上,织成一片柔软朦胧的金色梦境,处处皆是温暖慵懒。
陈怡说的话,却让岑屿的心在这样的温暖里一点点地凉透。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和那个女生走得挺近,手术台上一直合作,也时常一起吃工作餐讨论八卦,分享生活,玩笑打趣。”
“……我该去求证的,问他或者翻手机都可以,但就是提不起那个劲了。”
“爱情里总有心猿意马的时候。”
“他是。我也是。”
岑屿沉默未语,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胸腔里全是无力无奈。若是误会冲突,她还能尽力劝解对症下药,可到这一步,除了一句「世间爱情大多如此」再劝不出其他。
可她都不愿勉强,又凭何劝人勉强。
陈怡双手捧起拿铁,轻轻抿了一口,唇上沾了些奶泡,她拿来纸巾擦拭干净,才继续看着岑屿说道:
“这当然不是什么无法容忍的过错。嘉乐他也解释说只是代购。但,我就是突然被提醒了,原来自己对这段感情已经没有期待了。”
一杯咖啡饮尽,岑屿没能安慰上半句。
反而是陈怡,问了些她的境况,又听她讲了些对同事上司的抱怨。阳光下,陈怡的眉眼被晕染得尽是温暖稳重,这令岑屿越发翻来覆去得不是滋味。
她一直叫陈怡「姐」,而非「嫂子」。
陈怡和江嘉乐认识多少年,她和陈怡就认识多少年。甚至因为陈怡同是女生,当年又师从肿瘤专家杨敏教授,在母亲病重的日子里,她依赖陈怡还多得多。
她见证了陈怡与江嘉乐爱情,那曾是她心中的模范爱情,如今却也走至末路。
说不尽的遗憾与无能为力。
临道别前,岑屿在咖啡店门口几番挣扎,还是抓住最后机会,开口叫住了已经转身离开的陈怡。
“Ailey姐!”
“嘉乐哥,他本来想在你生日那天向你求婚的,他戒指都买好了,是我给他推荐的餐厅正好订满了,他才把时间往后延到了你们的恋爱纪念日。”
“如果,如果……”
岑屿还是没能把话说完,问出来,对陈怡对江嘉乐都太残忍了。
陈怡驻足,转过头来温柔得伸手捏了捏岑屿的脸颊,却只是和她说:
“小屿,恋爱别谈太久。我和你嘉乐哥就是在一起太久了,快十年了,有过太多美好又鲜亮的记忆了。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爱情褪色的时候,才无法假装看不见。”
陈怡洒脱地向她挥了挥手,背影慢慢消失在街道尽头。
江嘉乐和陈怡的恋爱纪念日在七月。
岑屿不知道。
嘉乐哥还会不会求婚。
陈怡还会不会答应。
她只是又一次领悟,再完美不过的爱情典范,也会被时间消磨,走向难堪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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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站里人潮汹涌。
港城的地下铁永远把冷气开到最足,岑列车在黑洞洞的隧道穿梭前行,煞白到病态的灯管也在头顶摇晃。
岑屿拽着车厢顶部垂下的把手,没什么气力,人也就跟着晃,身旁比她矮上一头的高中女生同样只有个把手可扶,却比她稳当得多,单手举着的手机屏幕也纹丝不动。
「爱情的存活率极低。」
「但我的爱情会活下来。」
视线掠过,瞥见了女生屏幕里的蓝色海滩和这句一闪而过的台词。
1.爱情的存活率极低,但我的爱情会活下来——来自日本电影《花束般的恋爱》(导演:土井裕泰)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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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时过境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