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城北郊区的第四招待所是去年新建的,环境不错,设施也齐全,原本是用作对重要涉案人员进行隔离审查的地方,只是暂时还未正式付诸使用。
望山一路都被蒙着眼,只觉得车子先慢后快,外头的人声渐渐都变成了虫声鸟声。
到了地方,蒙脸的黑布揭下来,敞亮的屋子里站着一个两鬓花白面膛黝黑的中年人,男人腰板很直,个子不高,长得精瘦,杂乱的眉毛不很黑,眼睛豁亮有神,黑黝黝的脸上皱纹就像刀刻的疤痕一样明显,相貌平平不大好记,但眼神犀利,看得他有点害怕。
望山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没有朝前走,反而还不由自主往后撤了半步。
邵明锋立在原地,“别怕,我是海棠的朋友。”
望山摇头,“我不认识你说的海棠。”
“海棠就是你家少爷。”
“我家少爷没说过有你这么个朋友。”
“你家少爷的朋友,你总不能每个都认识。”
望山想起少爷,眼窝里又蓄满泪水,“……少爷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邵明锋张张口,他当然明白那句“没有了”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羞愧,痛惜,悔恨,各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哽住了他的喉咙,“你先留在这里,暂时不要乱跑。”
望山一听,登时变了脸色,急切切朝前迈了一大步,“可我得回家!”
“现在还不行。”
“韩爷说把书送回来我就能回去!”
“他说了不算,等到可以让你回家的时候,我会送你回去。”
霞光早早爬到云上,学校附近的小吃街清晨就已经热闹起来,早上外出的学生不多,顾客大部分是附近的居民和路过的上班族,两元钱一个吃到撑的油酥饼,一元钱满满一大碗的红豆粥,不仅物美,而且价廉。
A大最具标志性的建筑便是图书馆,占地面积几乎超过了整个学校的五分之一,秦疏离开校园已经有些年头,他也不确定学校的图书管理制度是不是也已经跟着更新换代,手里这本哲学大作,似乎怎么看都不像这里的藏书。
“借书还是还书?”管理员坐在柜台后,态度跟他上学那会儿一样,依旧生硬冷淡,废话绝不多说。
秦疏把书递过去,“还书。”
管理员打眼一瞧,“这不是我们的书。”
秦疏心里原本也有怀疑,“能不能麻烦您再看看,是不是借出来时间很久了。”
面目慈祥的管理员,神情认真,语气严肃,“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有固定条码,每本书的借还记录我这里都清清楚楚,《纯粹理性批判》一共六个译本,三个区域总共25本,分布在七个书架上,25本都在馆内,三个月内没有出借记录,捐书请走捐书渠道,还书处不受理,谢谢。”
……
邵明锋连夜赶到A市,第一时间确认了拘留所里的流浪汉就是鲲鹏口中的望山。
鲲鹏交给望山的是一本叶芝的诗集,A大图书馆1999年购入的藏书,编号是I295.37/16,扉页上贴有电子书库对应的条形码2-11934-768911。
“哈,秦疏你来了,吃早饭了吗?桌上有包子,还有煎饼。”
秦疏刚进办公室,李昂就扯开大嗓门冲他吆喝。
李主任办公桌前坐着一个人,秦疏的角度只能看见背影,但这背影莫名熟悉。
那人站起身,转过脸朝他爽朗一笑,“秦疏,好久不见。”
他看清来人,顿时面生喜悦,“邵叔叔?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回来,正好这月休假,就回来看看,过来拿点药,顺道也来看看你。”
秦疏赶忙走上前去,“您身体不舒服?”
“哈哈,没事,腰疼,老毛病了。”
“既然赶上休假,干脆做个全面检查。”
李昂吃着小笼包,也在旁附和,“谁说不是呢,我刚都劝半天了。”他想起什么,“对了,书还了吗?正跟邵局说这茬儿呢,那流浪汉也真有意思,藏这么一本神书。”
秦疏拿出原样带回来的旧书,“没有,我去了图书馆,管理员说这根本不是他们的藏书。”
“算了吧,别管了,我看那家伙疯疯癫癫的,谁知道脑子清楚不清楚。”
“可我看他的样子,不像开玩笑。”
“那你还不了能怎么办?”
邵明锋的视线落在那本《纯粹理性批判》上,余光却将二人交谈时的表情神态一一收入眼底,与昨夜获取的证词充分印证后,他不动声色适时打断二人的谈话,“秦疏,小李,那你们忙,我先走了。”
李昂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再坐会儿吧,邵局。”
“邵叔叔,不然您稍等一会儿,待会儿忙完,我带您好好检查检查。”
“不了,不了,今天还有事,等闲了我再来。”
秦疏闻听,也不好勉强,“那您抽空一定过来。”
“好,你们上班吧,别送了。”
“邵局您慢走。”
“邵叔叔,记得过来。”
邵明锋转身看向送出办公室的人,“秦疏……”
秦疏见他欲言又止,“怎么了?”
“没什么,年纪轻也要注意身体,你瘦多了。”
“没事儿,最近工作有点忙。”
“好,自己多注意,别送了。”
邵明锋走出医院,锁上车门,神情越发凝重,李昂没有说谎,两人的表现也看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那么名单到哪儿去了?又是谁,出于何种目的,抢先一步换掉了那本诗集?
邵明锋感到事情再度超出掌控,变得比想象中更棘手,是鲲鹏那边出了事,还是他漏掉了某个关键的环节。
许文海一大早接到老伙计的电话,还以为那边已经找到人,拿回了东西,刚想说老小子办事利索,谁知道对方张口就问,“鲲鹏那边一切正常吗?”
他愣了一下,“正常。”察觉电话那头陷入沉默,他不放心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邵明锋把情况简单向上司做了汇报,许文海听完,昨晚才稍稍放下的一颗心顷刻又提了起来,“老邵,我立刻向S省发函,请他们全力协助,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把名单找到,我这边加强与鲲鹏的联络,一旦发现情况有变,第一时间撤他回来。”
邵明锋听到老领导这么说,也打消了最后一丝顾虑,“好,我暂时留在A市,全力调查名单的下落,还有拿走名单的人。”
李昂开完会出来,难得腾出功夫夸奖自个儿小徒弟,“今儿早上的小笼包味道不错,小子还挺会买东西!”
“嘿嘿,师父觉得不难吃就行。”
“微信红包收了啊。”
“不用,师父,请师父吃顿早饭而已。”
“赶紧收了,你实习工资才多大点儿,跑腿儿归跑腿儿,花钱不是一码事儿。”
“哎,那我收了。”
“乖。”
“师父,上礼拜手术的那个9号床的病人,情况似乎不太好,到底能不能醒过来?”
李昂轻叹一声,想起ICU里的危重症病号,话里都是无奈,“手术没有问题,能不能醒过来得看病人的造化,咱们做医生的也不是万能的,人事已尽,剩下的,听天由命。”
年轻的实习生想起那帮蛮不讲理的病人家属,“希望老天保佑,毕竟不是人人都这么想啊。”
“怎么?后悔选这一行了?”
吴晓帆垮下肩膀,“挺累的,累倒也不要紧,就是有时候挺委屈的。”他想起什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师父,我听说秦老师原来是做法医的,秦老师不是跟你一个专业的吗,怎么会跑去做法医呢?”
李昂没说话,能跟老同学一起工作,他比谁都高兴,然而比起做法医,秦疏改变主意来医院工作,反倒更让他惊讶。
“嘿,离他远点儿,别跟他玩儿,他有病。”
“不是吧,什么病啊?”
“你别跟别人说,我亲眼看见他书包里有一本书,里面还有照片,可吓人了,他还看得津津有味!”
“真的假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哪,老师知道吗!”
“知道,老师不管,还不让大家乱说,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那是小学六年级,李昂对秦疏的第一印象,这个新来的同学不跟任何人交往,也极少说话,去哪儿都是一个人。
后来也许是同学们的态度又或是班里的流言让他有所察觉,秦疏终于不再带那些乱七八糟的册子去学校,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以为对方已经恢复正常。
直到有一天,他远远看见自己的同班同学从马路上捡回一条被车撞死的流浪狗,那人不单不害怕,还躲在一边把破烂尸体一点点摆弄好,这才挖坑埋了。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学医,也没比其他同龄人胆子大到哪去,只知道他有个古怪又吓人的同学,他行为诡异,神志不清,脑子也不正常。
直到大学进了同一所学校,学了同一个专业,他们的关系才慢慢熟悉起来,可熟悉并不代表喜欢,只不过正是到那时,他才知道秦疏的过去,以及他那些异常举动的来源。
老同学从小被寄养在一个法医家里,养父最常提起的就是凶案和尸体,习以为常也好,见怪不怪也罢,对他来说,大抵没什么可怕。
临近毕业,就在班里大多数同学意气风发,抱着治病救人的信念准备走入社会的时候,他能强烈地感觉到,那时的秦疏在职业选择上的困惑和为难,毕竟对他来说,比起活人,不说话也不会动的尸体可能更好相处。
不出所料,后来他真的跑去做了法医,那之后他们的交集更少之又少,也许正是在那段极少见面的时间里,秦疏遇到了贺阗,遇到了让他脱胎换骨的人。
刚认识的时候,他真心觉得贺阗这小子招人恨,虽然品味实在很low,架不住长得出挑扎眼,穿衣服也不讲究,可用他们科室那些小姑娘的话说,人甜甜长成那样还用得着打扮?
总之在他眼里,贺甜甜除了长得帅,根本一无是处,跟秦疏更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一个是一流名校毕业的医科博士生,一个是靠花钱造假证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社会人”,一个是有正式工作,拿国家津贴,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一个是拆东墙补西墙,见天拨拉算盘珠子的小气鬼,一个温良敦厚,不善言辞,一个花言巧语,全不着调。
秦疏总说那小子从前过得不易,把男朋友当成儿子来宠,他原本嗤之以鼻,后来实在好奇,找朋友一查才知道这“不易”两个字,贺甜甜是真没骗人。
这小子十二岁就来A市谋生,在路边讨过饭,在饭店后厨帮过工,在剧组混过群演,在工地上出过苦力,搞过电焊,修过水管,干过装潢。刚来A市的时候,冰天雪地里睡过马路牙子,最长的一回一个馒头吃了一星期,那些他听都没听说过,甚至想都不敢想的经历,都是那小子人生中的光辉履历。
等到好不容易能靠卖力气糊口了,又碰上安全事故,倒霉催的从升降梯上摔下来直接被钢筋扎穿了肺,幸而碰见一个好律师,帮他打赢了那场官司。
工程方赔了一笔钱,正是靠着那笔钱,贺阗才有了起步的资本,到后来一点一点把自己的公司做起来。
尽管比起A市那些真正的有钱人,那家小公司根本不值一提,但能一个人把什么都扛起来,让命运也向他低头,这样的人,他还真没见过几个。
混熟了之后,他也承认自己心存偏见,不得不说,贺甜甜就是那种第一次见面讨厌,第二次见面改观,第三次见面就能让人心生好感的混蛋。
那些曲折难堪的过往既没有让他愤世嫉俗,也没有给他的人生留下太多阴影,他乐观,开朗,阳光向上,善良,率性,坦坦荡荡,总能给身边的人带来积极的影响,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伴侣才能为那个从来不懂得如何去生活的人打开生活的大门。
唯独一点,长得帅有个很大的弊端,就是连累一向没有什么消费**的秦医生养成了烧钱的爱好——一天到晚给对象买衣服。
某人是天生的衣架子,西装革履一上身,哪怕兜里一分钱没有,也能穿出身家千万的派头,领带一松,又整个一个斯文败类的画风,但其实本质上是条傻狗,只要摸摸头,就会开心地对你撒娇打滚摇尾巴。
秦疏这台机器,在遇到贺阗之前,没人知道该如何操控,只能由他冷冰冰地待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只有贺甜甜清楚这台设备上的每一只齿轮,每一处杠杆,知道按按哪里他会笑,敲敲哪里这人就会往前走,摸摸哪里他会发光,拍一拍哪里就会有意外的惊喜。
只可惜,事实证明,感情这东西真心不靠谱儿,一眨眼,就变了。
“师父,你在想什么?”
李昂哼了一声,“我在想,这年头人渣挺多。”
吴晓帆想说又不敢说,“师父,你又含沙射影骂甜甜哥。”
“我骂他用得着含沙射影?”他咂摸着小徒弟说话的口吻,“我说,你小子站哪边儿啊?”
“感情上,我……我当然站师父这边了。”
“合着你后面还有个理智上?”
吴晓帆听出师父不高兴,连忙口是心非表明立场,“没有,没有,消灭人渣,人人有责!”
“别在你秦老师面前提他,知道吗?”
“知道,师父,我懂。”
李昂遣走小徒弟,回到办公室,见秦疏又在对着那本还不回去的旧书出神,他调整好情绪,走上前去,“别看了,小表弟早上都跟我说了。”他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那个流浪汉,身上还有大案子,昨天晚上咱们回去之所以不让见,是因为上面来电话了,让严加看守,不允许跟任何人接触,凌晨天不亮其他部门就派专车过来把人提走了。”
“提走了?到哪儿去了?”秦疏闻说,眉头忍不住皱得更深了。
“这我哪儿知道,肯定接受调查去了呗,所以别想了,不沾为妙。”
听他这么说,秦疏也只好点头,不再多问。
“晚上下班玩去么,散散心?”
“不了,我哥给我搬了一盆花,任务都布置下来了,我还得回家浇水呢。”
李昂晓得他找借口,一脸不乐意,“你怎么不说你回家修仙呢?”
秦疏笑笑,“我知道你一片好意,可我真不喜欢那种场合,就当我回家修仙吧。”
李昂有些话不好直说,他看得出来,这人压根儿就没走出来,平时装得若无其事,一个人在家不定怎么样,但他只是一个朋友,朋友能做的,也只有这些,“那成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今天只排了一个小手术,难得下了一回早班,秦疏走出门诊大楼,时间才刚过七点。
外面下着大雨,他点亮手机屏幕,右上角电量还是满格,手机里有一条运营商发来的服务短信,提醒他欠费停机了。
值班的护士小姑娘见他没拿伞,关切地问道,“秦医生,你怎么回去?”
他晃了晃手机,不想给同事添麻烦,随口扯了个无伤大雅的谎,“没事,我叫了车。”
“那我们先走啦。”
“好。”
三个小姑娘并排穿过马路,刘媛媛想回头,李濛却拿胳膊肘碰她,她心领神会忍住了。
白小茹收起脸上刚才跟人打招呼时强行挂上的笑容,沮丧地垂下了脑袋,“从前多好啊,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李濛心里也不好受,“别说了,你们不都看见了吗,出轨还理直气壮,怪我眼瞎。”
“可是我总觉得甜甜他不是这种人。”刘媛媛固执摇头。
“怎么不是?男女通吃,不要脸!朝三暮四的狗男人,你们知道那段时间他项目需要垫资,贷款又贷不下来,为了给他筹钱,秦医生费了多大功夫吗?像秦医生那样的人,麻烦别人递个东西都会脸红,却为了他四处求人,就差去借高利贷了,可是贺甜甜呢,他倒好,扭个脸他……他跟别人连孩子都有了,骗子!大骗子!他就算化成灰我都不会原谅他!”
白小茹看着嘴上骂得过瘾,实则比谁都难过的小姐妹,轻声安慰,“好了,李濛,别说了。”关于这事她们也只是听说了一点,李濛的爸爸是本地一家银行的副行长,中间李濛悄悄帮了忙,知道得比她们更多些。
刘媛媛还是摇头,她不信,过去那些相处的时光,许多事情历历在目,又不只一天两天。
“哈哈,甜甜哥哥好厉害!”
病床上的小女孩儿看着床前小丑的即兴表演,又一次发出兴高采烈的欢呼。
“厉害吧,更厉害的还有呢!”带着小丑面具的人说着忽然从身后变出一只布娃娃,“看!”
“哇,布娃娃!甜甜哥哥好棒!”
刘媛媛还记得她瞪着一双星星眼,艰难地挤在病房门口,圆润的身材将身上的护士服撑得满满当当,“今天的糖分又超标了,姐姐的少女心啊啊啊啊啊啊!”
李濛被她压得半边身子都贴在门帮上,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里头的人,惆怅地捧着自己的瓜子脸,“甜甜真是我心头宝。”
白小茹一头齐耳短发,长相甜美,“老娘未来男朋友有甜甜十分之一,我就知足了。”
刘媛媛不住摇头,“不不不,我要求不高,百分之一就好。”
小丑取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那张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出场自带美颜效果的脸,白小茹倒抽一口冷气,“甜甜又帅了!”
刘媛媛擦擦口水,“哇,大长腿……”
白小茹义正言辞,“能不能有点境界,外表不重要。”
护士长远远瞧着一堆人围在门口不干活,当即板起脸走到病房门口偎堆儿的地方,“大半夜都杵在这儿干什么呢!”
小姑娘们指指里头的人,护士长探头瞧了一眼,脸色顿时柔和下来,“甜甜来了啊,小点儿声都,别打扰了其他病人。”
李濛故作乖巧地目送护士长踩着高帮鞋走远,“果然高冷如护士长也被小甜心俘虏了。”
刘媛媛一脸骄傲,比听见别人夸自个儿男朋友还高兴,“那是,要不怎么说甜甜是咱们科室一枝花呢。”
李主任从办公室出来,路过走廊,瞧见病房外成群的美女,重重咳了一声,“再不走夜宵都抢光了啊。”
白小茹惊呼一声,“甜甜肯定带了我最爱吃的关东煮!”
李濛一个箭步蹿出去,“我好像闻到肉夹馍的味道了。”
刘媛媛一扭身,差点把身边的同事带倒,“我那份儿你们不许偷吃!”
……
三个小姑娘挤在伞下,想着各自的心事,一时都没有说话,从前的那些快乐时光仍在眼前,她们最信赖最喜欢的朋友,他会花心思逗笑生病的小姑娘,也会帮忙照看病房里的孤寡老人,遇到走投无路的病患,会毫不吝惜慷慨解囊,碰上有人在医院里无事生非,能第一时间挺身而出,就连平时买夜宵也分得清他们每个人的喜好,他跟秦医生是天生的一对,谁都相信他们能天长地久。
刘媛媛到底还是没忍住回头了,隔着脚步匆忙的行人,川流不息的车辆,还有帘幕一般密实的大雨,看到刚刚还和她们打招呼的人慢慢变成一个苍白模糊的影子。
他一定在想甜甜,在这样孤单落寞的雨天。
秦疏站在医院门前的走廊上,一天滴水未进,渴得狠,肚子也饿了,想吃向阳路上的牛肉盒子。
他眼花了,脑子也糊涂了,好像又看到已经离开很久的人,冒着大雨朝他迎面走来,像已经过去的那些熟悉的雨天。
“下这么大,你不知道在办公室等我吗?出来干什么,衣服都淋湿了。”男人大步走到跟前,一边收伞一边抱怨,西装革履,走路带风,一看就是刚从什么重要场合跑出来。
“不是说公司有会,不来接我?”
“开会重要还是你重要?”面前人说着重又把伞撑开,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将他箍在伞下,“走,回家。”
雨点砸在伞面上,打得伞布“啪啪”作响,男人被雨水淋湿的睫毛挂着亮晶晶的水珠,眼底晕开朦胧的湿气,随眼波流转的笑意像夹在雨里的风,轻柔而爽冽,偌大的一把伞全歪在他这边,打伞的人自己湿了一大半还全然不觉冲他说着无聊的玩笑话。
“秦疏,你喜欢晴天吗?”
“喜欢。”
“那你喜欢雨天吗?”
“也喜欢。”
“我从前挺讨厌的,现在觉得下雨真好。”
“为什么现在好了?”
“因为我有伞啊,而且,伞下有你。”
“绕了一大圈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吧?”
“诶,这都被你发现了?”
“套路。”
“那你掉没掉进我的圈套里嘛?”
他不记得自己掉没掉进去,贺甜甜的套路大多幼稚且白痴,但他天生一双动人的眼睛,无论难过抑或开心,眼底总染着一抹淡淡的红,稍不留意,心魂便给他撩去,化成那双眼里璀璨的波纹。
马路对面停着一辆扎眼的新车,他站在伞下看着面前一脸骄傲的人,“提了?”
“可不?我一天催八百遍。”
他对车没有什么研究,买的时候只能对着照片看车型,也不知道款式究竟选得对不对,他仔细瞧了一番,还是有点不确定,“是这辆吗?”
面前人狂点头,“嗯嗯嗯!秦疏,你太了解我了!”
“你一天上网看多少遍,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我就看看,可是没想到你真给我买。”
车是他买的没错,却是卖了贺甜甜的房子买的,他家对面那套房,这人买的时候就没打算真住,买完理直气壮在他那里混吃混喝,一个礼拜也呆不了两小时,还不如卖了换车。
卖了房子,同居就变得顺理成章,新房主还没说什么时候过户,这家伙就兴高采烈连人带物打包挤到了他这边。
收伞上车,男人抽出手边的保温杯,拧开杯盖,“渴了吗,昨晚还听见你咳嗽,天凉也不知道多穿点儿。”
他接过杯子,热气腾腾的蜜汤不甜不腻刚刚好,他闻到食物的香气,忍不住耸耸鼻子,“什么味儿?”
“鼻子真灵,喏,向阳路那家的牛肉盒子,特意绕了一大圈跑去买的。”
男人开车很稳当,他坐在车里抱着杯子暖手,路上人来人往,车辆川流不息。
“贺天天……”
男人打断他,“叫我甜心,亲爱的。”
“还能更肉麻一点吗?”
男人嘚瑟,“嗯哼,我试试。”
“一会儿还去公司吗?”
“去啊,怎么了?”
也许是天气不太好,也许是他那天太累,真的很需要人陪。
“能不能别去了,在家陪我?”
“能啊!”
他听着对方兴高采烈的答话,想想又改口道,“算了,你还是去加班吧。”
“别呀!天知道我有多不想加班,别让我去了吧,求求你了,我好累啊,我想回家跟你一起吃晚饭,看电影,做少儿不宜的事!”
“当我什么也没说。”
“那我能不能不去加班了?”
后来怎么样了呢?他想不起来了,也许贺天天还是被他撵回公司加班去了,也许那人是真的搁下了晚上的工作,陪他做饭,看电影,缠着他做r爱做的事。
可是一眨眼,全变了。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贺阗,我们谈谈吧。”
“有什么好谈的,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下这么大雨,我等着去接欣欣,没空跟你在这里磨叽。”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也醒醒吧。”
便利店门口单曲循环放着时下最热的歌,对他承诺过往后余生的人声色俱厉叫他醒醒。
医院门前太堵了,打不到车,手机断网了,续不上费也没法叫车,他想过到马路对面,看看附近有没有营业厅,身后突如其来的刹车声却强行定住了他的脚步,他下意识回过头去,汽车远光灯打来的两道强光直晃得他睁不开眼。
泥水飞溅的豪车在身前几厘米处险险刹住,他怔怔看着眼前那辆张扬的黑色卡宴,像极了贺甜甜的车,那辆他喜欢得不行,说除了他,谁也不载的车。
司机狠按了一下喇叭,撑开一把雨伞,气急败坏地从车上下来,“想死不知道选个好天儿啊?”
“对不起。”他忙朝路边退开两步,把车道让出来。
司机骂了句难听话,转身朝汽车后座里的人点头哈腰说了句什么,跟着趾高气扬收伞上车,油门一加,车子径直从他身前开了出去,毫不客气溅了他一身泥水。
不知是雨太大了,还是秦疏眼花了,他好像看见了保险杠上有一张巴掌大的独角兽车贴,他本能地提起脚步想追上去看个清楚,却被身后走来的人一把拉住了,“秦医生!”
他回过头来,看清来人,赶忙调整好情绪,“许容啊,才下班吗?”
青年脸上显出担心的神色,“秦医生……”
秦疏也不知道对方急着追过来是瞧见了什么,他有点尴尬地扑掉身上的雨水,“我刚才准备过马路。”
许容没戴口罩,那张平时遮在口罩下面的脸完完全全显露出来,这是一个特别漂亮的男孩子,秦疏也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他,只觉得看着他的时候,周围的世界仿佛都被重新调色了一般,灰尘被大雨洗净,天空蓝到透明,花草树木连带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片宁静天地里焕发生机。
“那不是他的车,没有独角兽贴纸,车标都不一样。”
秦疏一下子反应过来,臊得满脸通红,“我……不是……”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道理是别人的,但感受是自己的。”身边人发现了他的窘迫,打断了他的掩饰和辩解,体贴地岔开话题,“我有伞,陪你等一等吧,这个天气车不太好打。”
雨下得太大,秦疏点点头,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不想,两人刚刚站定,方才开走的那辆车缓缓在前方路口停下,司机打着伞急匆匆去而复返。
“秦大夫,实在不好意思,我开车走得急,说话不中听,我们江总请您上车。”
“江总?”
“是,江浩然,江总,江总说跟您是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