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道石窟牢狱,贺海珠把巫医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了李寻鲸。
“要龙角?我倒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
“是吧!连你这位见多识广的海仙都没听说过,这巫医不会是乱说话,或者要我把你头上的龙角弄下来他去卖钱吧!”
李寻鲸笑笑,双手保住手臂靠在墙上,拽的铁链叮当叮当响,说:“谁敢买卖龙角,龙族一定会把买卖双方全都碎尸万段,况且龙角离了龙,就是一块破骨头,不值钱的。”
贺海珠惊讶:“啊?神龙这么威武,我还以为龙角会很值钱呢!这么看来龙还不如猪,猪浑身都是宝呢!”
“猪是什么?”李寻鲸问。
贺海珠语塞,是啊,他在海里是无所不知的,但他没怎么上过岸啊,或者他上了岸,也没有吃过猪肉更没见过猪跑啊!
贺海珠含糊地说:“呃就是我们陆地上的一种生灵,大家都很喜欢它们。”
可不是都很喜欢吗,又好吃又好用又好养活的。
李寻鲸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原来如此,以后有机会定要上岸见见它们。”
贺海珠尴尬地笑两声,接着问:“那你要把龙角给我吗?我是说,给阮绵绵吗?”
李寻鲸闭上眼睛,头靠在墙壁上,仔细回忆在龙渊禁地所见到的那尊逆珩的雕像,雕像龙角出的残缺,到底是因为时间的侵蚀还是他当初真的硬生生把龙角掰下一块给了绵绵?
贺海珠安静的坐在一旁,等着李寻鲸的答复。
过了好一会,他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这贺海珠。
贺海珠一个激灵坐直身子,问:“怎么样?你是不是有跟逆珩的什么……嗯……魂魄问清楚?”
“没有,我与他的残魂没有任何方式能够对话。我不敢确定逆珩当时是怎么做。但我想,如果是你,我会把龙角给你。”
贺海珠听完愣了一下,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好像什么东西正突破土壤想要发芽。
她头抵在监牢栏杆上,笑嘻嘻地看着坐在里面的李寻鲸,问:“真的呀?你对我这么好呀!”
没有逆珩残魂的触动感,这回李寻鲸是真的脸红了,自己藏在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被揭开,让向来高傲自认对任何事都尽在掌握中的年轻海神第一次感受到了羞怯,却又很喜欢。
他很快收拾好表情,抬手就将自己额间的龙角用力掰下来一小块,晃动着叮当的铁链倾身向前,把手伸到栏杆处贺海珠的面前。
“喏,那去。”
贺海珠愣愣的盯着他掌心里那一块小小的龙角,脱离了龙身,原本泛着莹润幽光的龙角不过是一小块白骨,像路边的石块一样。
视线上移,李寻鲸额间残缺的龙角正在往外渗血,蓝色幽光和红色的血丝纠缠在一起,令人心惊。
可他的脸上的表情却一如既往的温和,甚至带着笑意,看不出一丝异样。
贺海珠皱起眉头,把手伸进栏杆里,轻柔地触碰了受伤的龙角。
“疼吗?”她问。
他有海神之力的护佑,自然不会感觉到疼痛,但贺海珠的指尖似乎带电,只一触碰就让他感到浑身酥麻像过电一般,激得他心神不问,差一点就要用额头去蹭她的手。
“疼。”
他听见自己说谎,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谎,可对着她,自己丝毫不在意展示脆弱的一面,甚至故意为之,他喜欢她这样看着自己,喜欢她的关切和心疼。
贺海珠瘪了瘪嘴,只觉得心里有一些微微地刺痛,让她感觉眼睛发酸。
“那我有什么办法能帮你止痛呢?”
李寻鲸轻笑,语气也是自己从未有过的温柔:“不用,这点疼不算什么。”
贺海珠的脸上还是有些纠结,正当她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石窟牢狱的入口突然被打开,之前的海妖头儿又带着人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了。
贺海珠赶忙远离牢房栏杆,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对着牢房的方向骂道:“你个臭龙,我好心好意给你些吃食,你不吃就算了还啐我,你都阶下囚了还这么豪横,今天我就要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谁是大小王!”
说完,她假装刚刚发现头儿的到来,立马变出满脸的谄媚:“头儿您来啦!有什么吩咐吗?”
海妖头儿看都没看贺海珠一眼,打开牢房的门径直走到李寻鲸面前,捏住他的下巴强制他抬起头。
“逆珩将军,你已经在这里关押半个月了,你的龙族同伴们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怕是早就把你放弃了。”
李寻鲸冷哼一声,不屑的说:“我们龙族行事如何,是你这等低劣的海妖能参透的吗?”
海妖头儿用力甩开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开口道:“还以为自己是不可一世的龙族将军呢?你低头看看身上的铁链子,你如今可是低劣海妖的阶下囚。就算你不说出龙族大军在哪也无妨,等过几日我们把你压去阵前当着你们龙族大军的面杀了你,你也算死的有价值。”
贺海珠在一旁听得倒吸一口冷气,动静之大引得海妖头儿侧目,吓得贺海珠赶忙哀嚎:“哎哟这破贝壳,刮我肉还挺疼。唉?头儿你怎么了,有什么吩咐吗?”
海妖头儿不疑有他,啐了李寻鲸一口刚想离开,却发现他额间龙角的残缺。
海妖头儿怒目圆瞪,伸手拽过贺海珠恶狠狠地问:“他龙角的伤是怎么回事?”
“啊?什么……什么伤?”贺海珠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他额间的龙角缺了一块,还在冒血,是个新伤,说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说了他身上缺了一块咱们都要倒大霉吗!”
“我……我……”贺海珠整个人都在发抖,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眼前的海妖龇着尖牙、耳畔鱼鳍炸开的样子着实可怕,她什么时候见过这种模样的鱼。
李寻鲸见贺海珠快要哭出来,赶忙解释:“是我我挠痒太用力挠下来一块,跟她没有关系。”
海妖头儿先是一愣,而后又突然换上玩味的眼神在贺海珠和李寻鲸之间来回流转。
“阮绵绵,你有些能耐嘛!这才几日,连龙族将军都对你青睐有加了啊!”
贺海珠脸上虽然带着笑,却比哭还难看,这表情管理也太难做了!不过这样的反应似乎很符合阮绵绵本人的性格,海妖头儿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贺海珠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颤巍巍地说:“可能龙族他们……嗯……比较有道德,他看我挺废物的,所以也没对我很……很凶狠。”
“道德?那是什么?你跟你那废物老娘一样,整天神神叨叨的。不过我告诉你,就算他的伤是自己所为,你也算是看守不利,我不罚你不好跟上面交代啊!”
“啊?怎么……怎么罚?”贺海珠不解。
海妖头儿皮笑肉不笑:“鱼刑,你应该很有经验了。”
突然间,她的脑海里出现了阮绵绵受罚的画面,她被带刺的海草拴住双手和鱼尾,千百条长着尖牙的鱼在她身上来回啃食,被啃食的伤口不一会儿就愈合,而后再被啃噬,就这样被折磨一天一夜。
贺海珠想大声反抗说这龙角又不是她弄坏的,可转念一想,确实是李寻鲸为了她而硬生生掰下来的,也只得认命,低下头不再说话。
“走吧,赶快领罚去,回来你还得接着看守呢!”海妖头儿说着,他身后两个彪形大妖就走了过来,一边一个架着贺海珠往外走。
“等一下!”牢里的李寻鲸突然大声叫住他们,说:“让这个小海妖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哦?你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海妖头儿不愿放人。
李寻鲸裂开嘴,笑容里淬着毒:“你让她过来,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如果你不愿意,那我现在就掰断另一根龙角,然后等到出去那一天,在我死之前,我好好跟你们妖王告你一状,我死,你也别想好好活着。”
“你这混蛋玩意,我……”海妖头儿气的拔刀就想杀了他,可无奈上头有令,他为了自己这条小命断不能冲动行事。
但他却能把气往下属身上撒,他抬手揪住贺海珠的头发用力拽过,铛一声把她的头按在牢房栏杆上,恶狠狠地说:“有屁快放!”
贺海珠疼的龇牙咧嘴,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李寻鲸的心跟着揪在一起,他恨不得冲出去把这海妖宰了,但他现在是逆珩,他不能强行冲破幻境。
他忍住怒火,将自己的额头透过栏杆的缝隙与贺海珠的贴在一起,柔声道:“别害怕,在幻境里这些刑罚没那么疼的。”
贺海珠感到一股清凉的气息从李寻鲸那边朝自己涌来,紧接着脑袋上的疼痛消失不见。
她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出声安慰:“我会忍住的,你等我回来。”
李寻鲸笑着点点头:“嗯,我等你回来。”
李寻鲸说的尾音还没收完,海妖头儿就不耐烦的拎起贺海珠的胳膊,把她扔给彪形大妖,带着她快步走出牢狱。
狭小的牢房又恢复黑暗与死寂,逆珩的残魂适时出现在李寻鲸身边。
“你把海神护佑的能力给了她,接下来她受刑本该有的痛楚将加倍出现在你的身上,你不后悔吗?”
李寻鲸摇摇头:“我不后悔,明知道她会受苦,我没办法视而不见。倒是你,你当初把龙角给她了吗?”
“我没有,是她自己割下来的。”
“哦?我与你的选择不同,这幻境竟然没有重启。”
“我的幻境不仅仅是残存的怀念,更多的是不甘的执念,如果你能在幻境里让我看到其他结局,或者让我知道什么才是爱,这份执念应该会消散吧!”
李寻鲸皱起眉头,一脸惊讶地看向逆珩,问:“你在开玩笑吗?龙族和海妖谁不知道你和圣女绵绵荡气回肠的爱情,你现在跟我说你不知道什么是爱?还是你们龙族男子脑子都不太好,逆虬也一个样。”
对于李寻鲸的质问,逆珩并没有生气,还有些惭愧的笑了笑,说:“我从小就被父亲扔到军营里,自我记事起就知道自己这一生只有一个责任,就是成为龙族的将军守卫族群安危。每每训练受伤都得不到任何安慰,只有军中医士例行公事的治疗,父亲说温柔的关切会让我心生怯懦。”
李寻鲸嗤笑,不屑地说:“哪有这样的狗屁道理,你也是过得挺惨的。”
逆珩叹息:“我第一次得到关怀,就是在绵绵这里。她奉命看守我的日子里我们两个人的交流并不多,我知道她因为好奇偶尔会偷偷打探我,但更多时候她都跑出去了,我也见不到她。”
“后来有一天,她走进牢房,给了我一碗汤,她说自己有求于我。或许因为我收了伤,很轻易的就中了她的幻术,我喝了汤,便失去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我只感觉到龙角处没有什么知觉。她告诉我,她为了给母亲治病不得已才取我龙角,又怕我太疼,每天都会来帮我上药。不同于以往军中医士,她的动作好温柔,是我这辈子都没有体会过的。”
“她的声音也很温柔,她会和我说一些小时候有趣的事,比如她的母亲会偷偷带她潜出海面看月亮。”
李寻鲸问:“所以你就这样爱上她了?”
“我认为这是爱,我甚至动用力量让自己的伤不那么快好,这样就能多得到一些她的温柔。”
“那后来呢?”
“后来,她因为我的伤被罚了鱼刑,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很虚弱,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口,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就算伤不在我身上,我也会觉得很疼。”
说到这里,逆珩顿了一下,他半透明的残魂看向李寻鲸,笑道:“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的做法也算是殊途同归。”
李寻鲸抬起头,认真又带些骄傲地说:“我和你可不一样,我不会让她疼。”
逆珩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愣在原地不再做声。
沉默的气氛被李寻鲸的闷哼声打破,伴随着痛苦地喘息,他的身上开始凭空出现一道又一道伤痕个,那是尖牙撕咬的痕迹,这证明贺海珠的鱼刑开始了。
李寻鲸咬紧牙关,额间出现一层细密的冷汗,原本属于逆珩的黑色瞳孔因为忍耐剧痛而隐约泛出他原本的蓝色,这加倍返还的疼痛让他的神魂控制不住要抽离幻境。
逆珩的残魂叹了口气,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只留李寻鲸一个人忍受漫长的黑夜。
贺海珠是被人抬回家的,鱼刑的最后时刻她已经累到睡着了。
正如李寻鲸所言,幻境里的刑罚并没有痛觉,只是看着那些可怕的鱼在自己身上咬来啃去着实吓人,一天一夜的折磨让她精疲力尽,在被人放下来的一瞬间她的头触碰到海草堆,倒头就睡。
周围的海妖和她一样,并不知道李寻鲸把自己的海神护佑给了她,只当她是疼的昏了过去,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回家。
绵绵的母亲看见女儿浑身是伤,心疼的泣不成声,跟阮绵绵关系不错的海妖连忙安慰:“阿姨您也别太害怕,绵绵这伤养几天就会恢复,我们几个凑了钱买了些伤药,放在这里了,我们知道您身体也不好,不用再多花钱去买药了。”
绵绵的母亲哭着谢过这几个海妖,随后便守在女儿身边给她擦拭伤口。
贺海珠这一睡就睡到第二天早上,她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痛觉,只有睡醒之后的舒爽,若不是皮肤上各处涂着黏糊糊的伤药,她都要忘记自己受刑这回事了。
绵绵母亲见女儿醒了,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笑容,问:“你好些了吗?身上还疼吗?”
贺海珠想说不疼,但又觉得不太可能,于是模棱两可地说:“好多了,娘您一晚上没睡吗?”
“你都成这副模样了,我哪里睡得着?我去给你弄些吃的,受了伤最需要好好吃东西了。”
贺海珠看着绵绵母亲瘦弱的背影,只觉得鼻子发酸,她也想自己的母亲了,也不知道母亲的身体有没有好一些。
不过多久,绵绵母亲就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过来,笑着说:“墨鱼汁,你从前最爱喝的,快多喝点。”
贺海珠方才心里的温情被一扫而空,墨鱼汁?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种东西啊!海妖的口味这么重吗?
碗里墨鱼汁的腥臭味直冲她的脑门,她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要被熏飞了,可看着绵绵母亲慈祥关切的表情,她实在不忍心拒绝,最后闭上眼,咕嘟咕嘟一鼓作气吞了下去。
“你果然还是喜欢吃这些,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眼见绵绵母亲就要走,贺海珠吓得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娘,我这刚起来没有太大的胃口,您别费劲了。”
好在绵绵母亲并没有强求,她放下碗,一脸担忧地看着贺海珠,说:“你先前还说看守龙族很轻松,怎么今日就挨了罚?要不你听娘的,你回了这份差事,咱们娘儿俩离开海妖领地吧!”
贺海珠摇摇头:“娘,这只是个意外,虽然我挨了罚,但是我搞到了巫医说的不可或缺的药材,我很快就能帮您治好鱼尾了!”
“我的病不重要,就算你治好了我,海妖和龙族连年战争不断,谁又能保证我们能好好活下去呢?你听娘的,咱们远离这是非之地吧!”
贺海珠看着绵绵母亲,拒绝的话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最后只能妥协:“等给您治好了鱼尾,我们立刻就走,远离海妖领地,我们隐居浅海,我要娘天天带我去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