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铁门打开,车子缓缓驶入主道。两边的小楼是黑白灰色的,路边只种了草坪和树,现在不是春天,色调单一,路灯的光也并不是暖黄色,是暗暗的白光,照在草坪上,惨白一片。
疗养院区很安静,像黑白色调的默片。
白如君吞的药不多,抢救过来后已经没有大碍,又被转移到疗养院静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白如君在经过长达四年的治疗后,在重新住进疗养院后的不到两个月,已经意识模糊,出现中度的痴呆症状。
吞药行为在白如君治疗期间从未出现过,为了判断白如君是否产生轻生的想法,医生暗示周禹安要弄清缘由。
周任健不在,李秘书也没有发来任何消息。周禹安在走廊上听着护工和营养师的辩白,周泽瑜脚步未停,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据护工说,周家别墅跟来的营养师擅自把白如君房间的旧相册带到了疗养院,傍晚白如君吃过晚饭待在房间里安静地看相册,护工觉得她精神尚可,就放松了警惕,直到九点钟,护工去放药的房间找药,发现白如君趴在桌子上,跟前放了好多个空药品,她把一周的药都吃光了。
周泽瑜走进房间,白如君仰面躺在床上,被子和枕头都是她最喜欢的材质和图案,她双目轻轻闭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周泽瑜坐在床边,伸手贴上了白如君的脸颊,手心里的触感是温热细腻的,和记忆里一样。幼时他常常睡在白如君旁边时,会摸着白如君的脸颊一遍又一遍地小声说:“妈妈我爱你。”
“妈妈。”周泽瑜轻声喊。
白如君没有回应,她的脸颊上已经多了许多细纹,人也显得消瘦,没有装扮的面容显得憔悴又苍老。
“怎么会突然吞药?”
“我们也不知道...太太明明好好地呆在房间里。”
“相册?谁带的相册?”
“太太让我去拿的...不然我怎么能找得到...”
周禹安靠在墙边,低着头在想着什么,护工们站在一边,本就是她们是失职,现在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周禹安转身看着禁闭的房门,刚伸出手想敲门,顿了顿又放下了,旁人的任何宽慰都显得虚伪。
他支走护工,自己也转身去了楼下,想给周泽瑜留点时间去缓冲。但如果他此时打开门,就会看到周泽瑜浑身颤抖着紧紧攥着被角,在无声恸哭。
“对不起妈妈。”周泽瑜哭着说。
在幼年痛苦的记忆中,他对于白如君并不全都是爱。他和周任健对于白如君的感情都很复杂,妻子杀害了女儿,妈妈掐死了妹妹。
父亲或许和他一样,把白如君当成一个身体里住着怪物的爱人。
他既爱着妈妈,又对她身体里的怪东西无比痛恨。当耳边不断传来哀鸣低语,眼前出现模糊怪异的幻觉,他觉得是怪物的化身也进到了他的身体里。无数个白如君离开的夜晚,他带着对妈妈的思念,又怀着对怪物的痛恨,一遍又一遍地翻开相册。
照片里的男孩正捧着小手,闭上双眼,面对蛋糕和蜡烛许愿,身后的夫妇笑容灿烂地望着镜头。
他取出照片,翻过来。
去死!去死!去死!
这是他的笔迹。紧接着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照片翻过来,潦草又充满仇恨的字眼,把照片变成了一张张催命符。
为什么会吞药?
白如君每次发病,都会将他弄的遍体鳞伤。就算他大一点了,有力气了,面对白如君那张扭曲的脸,仍旧没有勇气反抗。
那是他的妈妈呀!
最后一次争执中,他完全崩溃,冲进房间把药品全部拿出来,一把一把塞进白如君的嘴巴里,
“为什么要生病!为什么治不好!妈妈!妈妈!我恨你!”他的行为近乎癫狂,到最后嘴巴张开嘶吼,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语言退化成一种发泄方式。
他不知道白如君是什么时候发完病清醒过来的,眼前幻觉缭乱,直到醒过来发现自己倒在客厅的地板上,他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晕了过去。
空荡荡的房子像死一样寂静,佣人们仿佛人间蒸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死气,他坐在原地呆愣了好久,才骤然抖了一抖,瞬间反应过来,往浓重血腥味的地方找去。
白如君身上不知道割了多少口子,白色的衬衫上全是血迹,手腕上有两个血红的深口,地毯上一大片猩红。
他不知道白如君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但她拿着刀划破皮肤的时候,一定是清醒着的。他无法想象她那时候是多么绝望,才决定用结束生命来了结痛苦。
抽完第二支烟,周禹安将烟头捻进烟灰缸,起身上楼。
房间门打开,白如君还在睡着,周泽瑜安静地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相册,没有看,眼睛盯着窗外,安静地有些诡异。
“小瑜,周叔联系你了吗?”周禹安问,手机上给李秘书发的消息还没有回复。
实际上,疗养院登记的第一联系人是周任健,其次才是他。原本的第二联系人应该是直系亲属周泽瑜,但考虑到周泽瑜也尚在治疗中,周禹安就把联系人登记成了自己,况且周泽瑜一个高中生,能做的也有限。
周禹安到床前看了看白如君,没什么异常,周泽瑜还没有回应他,他又喊了一声:“小瑜?”
少年转过来,面色如常,微微一笑:“妈妈没事,我就回去了。”
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到十点半了,周禹安点点头,正要送周泽瑜回家,手手机又响了起来,那边的人有点着急,他便让周泽瑜联系家里的司机。
少年沉默着出了门,周禹安倚在窗口打电话,看着黑车走远。视线瞥见那本旧相册,随手翻了翻。
“周总,《夜莺》那边如果确认暂停,我就发公告了,至于...”
“周总?”
周禹安回过神来,说:“先别动,等我联系你。”说罢,直接挂了电话,带着相册大步走出门。
周禹安关上车门,随手将相册扔进副驾驶,相册翻开来,照片零零散散地堆在一起,一张张人脸上全是指甲的划痕,每个人的面容都模糊不清,连笑容都被一分为二。
越是沉默的暗流,越是汹涌。
李秘书的电话接通:“周董事长还在开会——”
“叫他开完会马上回家。”周禹安挂了电话。
他不确定周泽瑜现在到底回家了没有,方才打电话耽误了太多太多时间。他也不确定这股不好的预感源自于什么,只是恐慌蔓延上心头,令他不得不加重油门。
佣人打开前门,周禹安一下车就往别墅里跑,周泽瑜的电话无人接听。他匆忙跑上二楼,周泽瑜的房间是空的,床上连褶皱都没有,没有人来过。
“周泽瑜人在哪?”
“他回来就上了二楼,”佣人会察言观色,见周禹安脸色不好,也跟着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
“去一楼找人,院子里里外外都找。”二楼的房间全是空着的,别墅的佣人就两个,这会儿都跑起来找人。
周禹安站在客厅里踱步,想到了什么,叫过来佣人:“保姆房在哪儿?”
“您是说我们住的房间吗?”佣人有些呆愣,也没问缘由,将周禹安带到一楼洗衣房后的两间保姆房里,空无一人。
周禹安站在庭院里,仰头看着二楼被厚重窗帘遮挡住的玻璃窗,突然想到了什么。
林开昀正趴在小桌板上算题,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周禹安打来了电话。她愣了愣,又立马反应过来可能跟周泽瑜有关系。
“喂?”
“你之前住在哪儿?别墅里。”
对面的人语气发紧,像是出事了,她赶忙回复:“在二楼露台下方的那间屋子。”
周禹安回头一看,露台下的那间房子窗口正开着,林开昀还在电话那头问什么,他来不及细讲,直接挂了电话。
窗台后就是小书桌,周禹安伸头看了一眼,周泽瑜背身睡在折叠床上,小书桌上放了两只蜡烛熏香,旁边放着一只打火机,有些眼熟,他伸手摸过来,像是他用过的那个。
“小瑜?”他喊了一声,周泽瑜没有动静,他索性踩着窗台翻过去。
暗光下,少年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白纸,呼吸轻不可闻。
林开昀有些心神不宁,一张草稿纸被她画来画去,全是连不起来的公式。她吐了一口气,把卷子一推,翻出包里的手机,点开和深海的对话框。
“你在吗?”
无人回复。
“今天有月亮,我拍你看。”
对面那头的人杳无音讯,送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林开昀握着手机发呆。
“开昀,洗澡睡觉了。”陈知丽打开窗户喊她。
她回头看了一眼暗沉沉的天,今天没有流星,她无法许愿。
周禹安倚在窗台边,揉了揉眉头,觉得有些疲累。周围很安静,偶尔有医护来往,也只有轻微的脚步声。这家私人医院仅为少数人服务,来往的病人不多。
周泽瑜在洗胃,和白如君一样,不受控制地吞了好多药,他摸到周泽瑜唇边的口沫就知道糟了。
尽管周泽瑜身边的所有人,包括周禹安自己,都对他说过好好治疗就会恢复正常的。但很明显,每一次白如君的发病,对周泽瑜来说都是一次打击。
手机响了一下,是林开昀发来的消息。
“你好,打扰一下,我想问问周泽瑜怎么了?”女孩小心翼翼的措辞里带着无尽的担忧。
“他没事,你早点休息。”想了想,周禹安还是什么也没说,除了让女孩心神不宁以外,起不了什么作用。
直到凌晨一点,周泽瑜被推到病房里,周任健仍旧没有来,只让李秘书打了两次电话。
周泽瑜没一会儿就醒了,双眼有些迷离,显然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为什么要吞药?”周禹安站在床边问。
周泽瑜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仿佛没听见旁人的问话。实际上,他在回忆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情。
那时他刚关上房门,好像有水涌进了房间,他被淹没在密不透风的水里,耳边传来水灌进耳洞的声音,他挣扎了片刻,听见林开昀在喊他,潮水就退去了,等他的双腿能动,马上就跑下楼去找她。
绿窗帘完全遮住了窗口,她就睡在里面,穿着米白色的连衣裙。他想透过窗帘的缝隙去看她,像之前一样,不暴露自己丑恶的嘴脸,小心翼翼地亲近她。
可是窗户映照出他的影子,他的脸皮被无形的爪牙拉扯变形,长出缭乱的尖牙,只有那双透露着恐惧和畏缩眼睛暴露了他的本性。
“吃药就会好的,我给你送药好不好?会好的...会好的...”少女低低的啜泣声在耳边响起。
吃了药就会好。
所以他冲进房间,找出了所有棕色的药瓶,一口接着一口塞进胃里。接着翻进窗台,和她在窄小的床上相依偎。
“我想快点好起来。”他突然笑了,而眼角的泪水被挤出来,滑落在枕头上。
原来妈妈也是想快点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