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板太硬,八月末的夜晚也并不凉爽,林开昀睡得不怎么安稳,迷迷糊糊醒了几次,好像有人拿了个纸壳子给她扇风。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醒了过来,看了一眼时间,才五点半。
周泽瑜睡得很安分,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手腕上,另一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裤腿边,双腿是屈起来的,不是一个舒服地睡姿。
枕头底下压了个扇柄,林开昀抽出来,是外婆的蒲扇。
她稍微一动,他就醒了,眼睛还迷蒙着,眨了几下眼睛才醒过来,看见她就弯起唇笑。
“早安。”他说。
“早安。”
林开昀起身理了理衣裳,田野间的晨风很清爽,她站起身挥了挥胳膊,舒展了一下腰背,才算舒服了些。
两辆单车靠在外婆家后院的院墙上,林开昀正准备骑上单车赶回去,被周泽瑜拦住了,觉得昨晚没睡好,骑车回去危险。她想了想,准备把单车放在外婆院子里,等差不多到外婆起床的时间,再打个电话过去说明原委。外婆疼她,一定不会跟陈知丽告状。
两人把车子推到外婆门前的院子里,靠着墙,正要往回走,铁门后边突然传来动静,紧接着门就打开了,门口出现外婆的身影,外婆穿着棕色的中式短衫,灰色的棉麻裤子,脚底下套着凉鞋。
骤然被外婆撞见,林开昀显得有些紧张,双手背在身后,扯了几下衣角,才喊了一声:“外婆。”
周泽瑜则要淡定得多,乖巧地跟着她喊了一声:“外婆。”
外婆先是愣了愣,上上下下看了她一眼,才惊喜道:“乖乖,到了咋不说一声,吃饭没?家里还有玉米馍馍。”说着,拉着林开昀的手进门,又转头招呼着周泽瑜一起进屋去。
外婆把玉米馍馍蒸上,林开昀在一旁帮忙,编了个早上和同学一起骑车锻炼,顺道来看外婆的幌子。周泽瑜没干过活,却也自觉地扮演起乖巧同学的角色,冲洗碗筷,收拾桌子。
外婆煮了溏心蛋,即便是现在物质生活比过去好得多,鸡蛋在老人眼里仍旧是好东西。
林开昀吃了一口玉米馍馍,是小时候的味道,嘴巴里都是淡淡的麦芽和玉米香味,现在的早餐摊子几乎都是包子馒头和粥,有店家卖玉米馍馍和各种粗面馒头,却把“乡村风味”当成了噱头,价格翻了好几倍。
她怕周泽瑜吃不惯,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周泽瑜吃得很斯文,面上也没露出别的神色,她这才稍微放心了点。
收拾完碗筷,外婆出门了一趟,林开昀和周泽瑜在屋子里坐着。
“这是我小时候画的。”林开昀指着一面墙说,可惜已经认不清画的是什么了。
周泽瑜站在一边,看着墙上的“鬼画符”笑起来。他小时候的画作没有融入多少“童真”,也并不用于借画抒情喻意,学画只是因为他妈妈是小有名气的画家,他需要一个高雅的情趣傍身,所以一开始就描摹国画大家的作品。
“我小时候总爱拿笔到处画,我妈后来总说,要是那时候条件好,就送我去学画画了,说不定以后能成一个小画家。”林开昀笑着说。所以后来条件好了,她喜欢钢琴,陈知丽马上就买了一架钢琴回来,给她报了钢琴课。
两人说着话,外头传来铁门打开的声音,林开昀走了出去,见外婆一手提着花生奶,一手拎着一小袋零食,一看就是刚从路口学校边上的小卖部买的。
“我又小孩子了,外婆还买这些。”外婆提着费力,林开昀赶忙接了过去。
“老板说现在的娃娃都喜欢吃这些,”外婆道,又招呼周泽瑜,“你们带回去吃。”
周泽瑜又从林开昀手中接过了花生奶,不算重,但她手心已经被勒出了红痕。
在她小时候,家里的几个兄弟姐妹并不怎么喜欢喝纯牛奶,那会儿花生奶正流行,外婆就总买花生奶回来分给孩子们。十多年过去了,兄弟姐妹都已经长大,最大的堂哥已经结婚生子,而花生奶连包装盒都没有变。
周泽瑜也出门了一趟,林开昀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去,在屋里等着,和外婆闲聊了一会儿。她看了一眼时间,准备出门去催催他,却见他正从厨房里出来。
“走吧。”她说。
两人同外婆告别,叫了一辆车,车窗外风景倒退,外婆还是和无数次一样,站在铁门前望着她离开。不知道是不是车子开得太快,她觉得外婆站在铁门前的身影比记忆中要更矮小一些,两旁广袤的田地涌进了车窗里,外婆和身后的平房就像被留在了空荡荡的田地里,孤零零的。
“外婆年纪大了,要多陪陪她。”周泽瑜轻声说。
“嗯。”
她应了一声,又沉默了会儿,问:“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去找老板换了点东西。”他说,却也不说换了什么。
回到别墅的时候,刚到八点。陈知丽这会儿应该在厨房忙活,两人快速穿过后院,林开昀轻车熟路地翻过窗台,周泽瑜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却愣愣地站在窗前不动。
顺着他的视线,她看到了被堆在角落里的行李箱。
“这个还你。”林开昀把打火机递到周泽瑜面前。
周泽瑜接过打火机,只捏在手心里,林开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身后传来敲门声。
“下学期见。”她说。
门打开,林开昀正弯腰收拾东西,陈知丽下意识地往窗台上看了一眼,窗外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你早上去找外婆了?”陈知丽问。
林开昀顿了顿,面色如常:“嗯,我去看看她。”
“和他一起去的。”
陈知丽的语气并不像质问,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周泽瑜。
“嗯。”林开昀应着,仍是平淡的语调。
陈知丽没有帮忙收拾,而是坐在了折叠床上,沉默了片刻,说:“你外婆说你在碗柜里放了五千块钱,是他放的?”
林开昀愣了愣,外婆没有智能手机,村里的老人大部分都还是用零钱的,原来他出门是去换钱了。
“外婆请他吃了早饭,那是早饭钱。”林开昀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也没想过还钱,正如周禹安所说,五万块也只是他们的一杯酒钱,何必要与自己穷酸的自尊心作斗争。
陈知丽解释道:“陡然发现那么多钱,你外婆怕你有什么事,才打电话告诉我的,我说那些钱让她帮我们存着,你也知道,就算让她去买吃的穿的,她也舍不得,她留着那些钱,以后有个什么事儿,能拿出来应急。”
“嗯,”林开昀低低地应了一声,想起了什么,“厨房的瓦片缺了一个口子,你有空叫人去外婆家修一下吧。”
外婆家的厨房是单独搭的,用的还是传统瓦片,缺口没在要紧的位置,所以外婆没有叫人去修。
屋子收拾地差不多了,折叠床被收起来,放在了书桌下。陈知丽接了个电话,是司机到了。
两人的行李没有上次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多,统共也就一个行李箱和两个大包裹。
关上车门,陈知丽说了地址,车子往外开走,碾过地上斑驳的树荫。白色的围墙在车窗里越缩越小,林开昀回头看了一眼,树荫下,穿着蓝白色短衫的少年安静地站在围墙边。
目送是一场无言的道别。
陈知丽找的房子在老城区的顶楼,楼房已经很旧了,墙面斑驳,房间窄小,厕所连着厨房,好在外头院子的景色开阔,消减了逼仄感。
林开昀请了一天假,帮着收拾房间。陈知丽把发霉的墙皮铲下来,刷了一层乳胶漆,等干透了再贴上墙纸。林开昀请了一天假,把堆在院子里的杂物都收拾了,又把花台的杂草清理干净,留了几丛白色的小野花。顶楼看起来原本是拿来种花的,似乎许久没人打理了。
林开昀收拾花台的时候,想起了别墅里精致的玻璃花房,等这里种上花,也会和花房里的一样漂亮。
一直忙活到傍晚,林开昀才稍稍休息,去卫生间冲了个澡。陈知丽去楼下买了十八块的卤猪头肉,在院子里搭起小桌板,盛上饭。
这一片都是老小区,房子都修得低矮,抬眼望去,能看见天边林立的高楼,橙金色的晚霞蒙了一层紫色的烟沙,在天际铺开来。
“快开学了吧。”陈知丽问,把瘦肉挑在一边,夹了一颗盘子里的花生米。
“嗯,还有一周就开学了。”林开昀道。上高中的第一年是最困难的,因为学费是很大一笔开支,初三的暑假,许多同学都在开心地玩乐,而她常常因为担心上不了学而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
“在学校受欺负了要告诉我——”
“钱不够花也要说。”林开昀笑着接道,这些话陈知丽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或许是因为新闻里常常报道的校园霸凌,也或许是因为家里出现变故后,陈知丽经历得太多,总是担心在学校里会有人因为她的家世而欺负她。
南方的夏天很闷热,晚上屋子里的热气还没有散开,陈知丽干脆抱着凉席在小院子里铺开,把风扇放在脚边。
星星很零散,光也不亮。林开昀记得小时候,还在乡下住着的时候,院子上方那片夜空的星星是很多的,有时候还有流星,她会像过生日时吹蜡烛前一样,虔诚地闭上双眼许愿。
陈知丽背对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枕头边的手机亮了一下,她拿起来,是周泽瑜发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她熟悉的窗台和绿窗帘,只不过不同的是,这是在屋里的书桌前拍的,以她曾经的视角。
窗口空荡荡的,好像原本就应该有个人再那里,手搭在窗台上,低头笑眼弯弯地看她。
打开相机,她拍了一张夜空发过去。手机的像素不怎么好,夜空是灰灰的,星星也没有亮起。
放下手机的瞬间,夜幕里极快地划过一抹亮光,她愣了愣,赶忙闭起眼睛,双手握在胸前,在心里许了一个愿望。
“这是什么?”周泽瑜问。
“是流星。”她说。
在小小的书房里,周泽瑜躺在折叠床上,看着手机里的小鱼笑了起来。
周泽瑜点了一根烟,淡淡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视线。窗外没有月亮,绿窗帘上照着竹影摇曳。
想到什么,他笑起来,原来他的影子是那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