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散开,月亮弯弯地挂在夜幕里,底下是两个小小的影子。
周泽瑜找了两辆单车,林开昀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拿出来的。车子大,车身的钢架喷了彩绘,一连串的她看不懂的怪图案。
许久没骑车,林开昀刚蹬了两步,把手就有些不听使唤,摇摇晃晃的差点就要冲到一旁的花台里,幸好被周泽瑜一把拽了回来。
“要不...还是打车吧。”周泽瑜犹豫道。
“没事,”林开昀拍了拍车把手,又试了试,这回稳了许多,她扬起笑脸回头冲着周泽瑜,“快跟上。”
少年骑上车,很快来到林开昀身边。
夜晚的郊区很安静,周泽瑜也不问她要去哪儿,只慢慢悠悠地跟着她。一到临别的时候,回忆总是一个接一个地来。林开昀想起,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话也不多,常常是沉默着做自己手头上的事,就像现在这样,他们在一起,他不说话,她也知道他不会离开。
周泽瑜说要一起逃跑的时候,她很茫然,因为她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能带他去哪儿?
去外婆家吧,她想。
短暂地穿过了挂满霓虹灯的街道,已经很晚了,但路上的人还有很多,有许多刚结束工作的年轻人,看着他们的时候,林开昀在想,她长大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如论如何也无法描绘出未来他还在她身边的图景。
车子驶入去往外婆家的路,起初是水泥小路,偶尔会略过路边的一盏路灯,再往里走,开始出现一片片麦田,此时已经抽穗了,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类似青草的味道。
这是她熟悉的小时候的味道。
这会儿已经看不见路灯了,抬头能看见很淡的繁星的光辉,夜幕底下,一大片的田野中,有光亮起的地方,就是人家。
林开昀在外婆平房的门口停顿了一下,转了方向,把车子停靠在了院子后面。
“这是我外婆家,”她向周泽瑜解释着,“外婆年纪大,我们就不打扰她了。”
林开昀围着田地转了几圈,这几亩地不知道租给了谁,除了稻米外,还种了许多石榴,被纸皮包裹着,她借着手电筒的光看了看,石榴小小的,还青着。
“石榴没熟呢。”林开昀转头对周泽瑜说。她小时候还住在乡下,因为没人帮忙看孩子,陈知丽下田的时候,会把她带在身边。大部分的时候,是陈知丽沉默地干着农活,她坐在田埂上,揪着小草小花和蚂蚁玩耍。
想来遗憾,陈知丽其实出身在一个“书香世家”,曾祖父曾是秀才,开过私塾,即使在旧社会,外婆也受了很好的教育,找到一份教师的体面工作。嫁人之前,陈知丽和大姨去过好多大城市,那会儿陈知丽也是个追求时兴的年轻人。不知道她在太阳底下,流着汗面对脚下的田地时,会不会想起在广州塔前,穿着衬衫和高腰牛仔裤,对老式照相机微笑的那个女孩子。
“嗯。”少年温柔的声音将林开昀拉回神。她举起手机照着田埂,带周泽瑜找到了外公留下来的棚子。
木板床上还铺着凉席,她四处找抹布,想擦一擦,周泽瑜摸了一下凉席:“干净的。”
林开昀愣了一下,随即也伸手摸了一下,干净的,没有灰尘。眼眶有些酸涩,她装作很忙的样子,把竹席整理了一下,又在缝隙里找出了没有用完的蚊香。
林开昀看着蚊香发愣,周泽瑜见状将蚊香接过去,他知道这东西,却没碰过,捏在指尖似乎都要掉渣,他拿远了点。
“没有打火机,我们今天晚上要被蚊子咬惨了。”林开昀原本是笑着的,却见周泽瑜从裤兜里掏出了个物件,拨弄了两下,蓝色的火苗燃起,将蚊香尖尖点燃了。
“可以了。”林开昀拿过蚊香,掰了很长一段,拿铁片固定好,放在了床脚,又赶忙把蚊帐拉下来。
两人挨着坐在凉席上,谁也没说话。
“有人在这里守田吗?”良久的沉默后,周泽瑜问。
“嗯。”林开昀应了一声。现在不比从前,以前是盼着粮食的,那时候吃不饱饭的人还有好多,粮食也精贵着,不止本村的,外头的人也会偷摸溜进来偷粮食,所以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守田,尤其的种了瓜果的,都是轮班守夜。
现在大家都吃得饱饱的,禾下乘凉梦已经实现了,“粒粒皆辛苦”也只在孩童稚嫩的背诵声里。
没人守田了,这个棚子里守的是另外的东西。
“你喜欢吃石榴吗?”他又问。
“还行,”想到了什么,她笑起来,“我小时候来外婆家,我二姐会偷偷带我去摘邻居家种的石榴,可是她不知道是不是熟了的,就总让我先吃,没熟的小石榴硬得像石头子,好不容易剥开了皮,石榴籽发白,像失血了一样,又酸又涩。”
“嗯,”他也笑了笑,“喜欢的话,我在院子里种一些。”
“哪里的院子?”她问,又马上收了声,他家买得起很多土地,说不定要种漫山遍野的石榴,是赚钱做生意的。
“在家里种。”他说。
“家里?”她想了想,“像花房那样,造一个玻璃房吗?”
周泽瑜被她脑子里奇异的想法逗笑了,道:“玻璃房也可以,水晶房也可以。”
林开昀听出来他是在逗她,也就不说话了。她无法想象他的生活,更不能想象他家里那栋精美的房子旁边,紧挨着稻田和石榴地。
有汽车在马路上疾驰而过,灯光晃了一眼,远处传来狗吠声。
“小时候我也养了一只狗,”她说,“从四伯家里抱回来的小狗崽,白色的,身上有斑点,所以...我叫它点点。”
他的呼吸短暂地停了一下。两人挨得很近,所以她的声音也是低低的,像在讲一个童话故事,平缓安宁的声音也在无形间安抚了他。
“可是点点掉进水缸淹死了,”她的声音有些悲伤,“我很伤心,我妈又从四伯家里抱了一只小狗回来,跟我说这是点点。”
“小狗长大了,是一条黄色的小土狗,身上没有一个斑点,我想是我记忆模糊了,或许是我小时候想要那只白色的斑点狗,最后抱回来的是小黄狗吧。”
“后来呢?点点在哪里?”他问。
“后来爸爸在城里买了房子,那里没人养小土狗,点点留在了四伯家,吃了一块鸡骨头,被卡住了喉咙,过了一两个月就死掉了。”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四伯告诉她点点已经被扔掉了,她想去给点点造一个小土坟,有土坟才会被惦念,可四伯始终没有告诉她,点点被扔在了哪里,她觉得点点一定是被吃掉了,因为不是病死的。
“那以后也在院子里养一只点点。”他说,在她看过来的时候,伸手贴了一下她的脸颊,很快就放开了。
“好。”她应道。她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院子,可觉得应该不是那栋别墅的院子,以后他养了点点,她可以去他家里看望么?凭着...一点同学情谊?
“睡觉吧。”他说。
天气算不得燥热,夜里却也并不凉爽。窄小的木板床上,两人肩膀贴着肩膀,因为周泽瑜的身高,不得不屈起双腿。
林开昀看着,心里又有点后悔了,他应该没住过这样“破烂”的地方。
星星还是很亮,虫鸣总是歇一阵响一阵,却并不让人觉得吵闹,因为耳边都是他的呼吸声,她觉得很轻,又觉得响亮极了。
“明天就走么?”他问。
“嗯,明天就走。”她说。
“在哪里?”
“还不知道,”她说,“是我妈找的房子。”
“嗯,”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如果住得不舒服要告诉我。”
“好。”她应着,却也明白陈知丽想搬出去,就肯定不会跟周家联系了。
过了好久,虫鸣都歇了,她以为他睡着了,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胸口闷闷的,好像这会儿才敢稍微把那阵闷气吐出来。
刚闭上眼,身侧突然传来轻微的动静,很快,一阵微烫的热浪贴上她的脸颊,紧接着,唇上触到一片柔软。
她睁开眼,只能隐约看到他的睫毛慌乱地扇动。
贴了一会儿,他稍微离远了些,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好烫。”他笑起来。
她突然也憋了一股气,一只手撑在凉席上,一只手揽过他的肩膀,脑袋就这么直愣愣地撞了上去。
牙齿磕到了嘴皮,她觉得有点痛,他“贴心”地帮忙查看,柔软探到她的上唇,像是在抚慰她的伤口。
没有血腥味,大约只是破了皮。
她出了汗,他伸手在她额头上抹了抹,又把黏在她脸颊和额顶的头发拨开。月光淡淡的,棚子里更是一片黯淡,可他就这么撑着手,借着朦胧的光看了她好久。
“睡吧。”他又亲了她一下,躺在了她身边,握上了她的手,修长的手指穿入她的指尖,掌心贴在一起,与她十指相扣。
“那个打火机,我可以带走么?”她问。
“可以,”他说,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别带走了,抽烟不好。”
“我不抽烟...”
“我知道。”说完,他就再也没说话了。
他知道她是想留个纪念,可他并不想把那个黑色打火机当做离别的信物,他并不想分别,等他们长大,拥有自由,他们会在一起,造一个自己的院子,种石榴,养一只白色斑点狗,那才是属于他的宝藏。
黑色打火机也并不是他的,是周禹安来探望时随手放在茶几上的,他拿走了,又在某天放学,在学校门口等司机的时候,看到对面商店玻璃柜里的烟。
从那以后,他就学会了抽烟,后来,他在窗台边抽烟的时候,身后的窗户突然打开了,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她明亮的、安静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