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又大又急,阿狸本就不算清晰的视线在这雨幕中更加难以辨析。
混乱中,有什么东西从滑落,阿狸低头,发现是那块模样不同寻常的水晶。
阿狸刚要弯腰去捡,雷声在耳边炸开,她似乎在那透明的水晶上看到李莲花的脸,胸腔里忽然有种淤堵不下的感觉,再捡起来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仿佛这一瞬的恍惚只是错觉而已。
等到众人快速抢险结束,雨幕也跟着小了许多,阿狸依旧站在原地出神,有人拍了拍她方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叫你好久都没听到。”抬头,江二小姐和乔婉娩站在她面前。
乔婉娩看着她的脸色,蹙眉道,“不舒服么?”
阿狸摇摇头,“这纱布是从哪里来的?”
乔婉娩对这样的小事并不清楚,和阿狸一起看向江二小姐。
“佃户家里借的,怎么了?”
“觉得好看,想着如果做衣服会不会更好看……啊~哈秋~”阿狸自是不能说明原因,也解释不清楚,何况她没有证据认定这些白纱就是满月宫中之物,尽管她自己不能更确信。
江二小姐满脸黑线,这话落在路过的门众耳朵里,众人对阿狸的鄙夷也就更进一分,不过就算阿狸什么都不说,大家也会一厢情愿的将她看做以色侍人的宠物罢了。
偏见一旦种下,很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拧巴回来。
只有乔婉娩知道没这么简单,但阿狸不肯说她也不会深究,毕竟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忙,只催促道,“刚淋过雨,赶快回去擦干换身衣服,这种时候不能生病。”
阿狸木讷的点了点头,思绪有些混乱,明知有古怪却不晓得如何表达,也不知道古怪在何处。众人又投入到忙碌中,粮草的队伍必须在大军出发前先一步出发,时间不多了。
阿狸回到帐中,捂住心口,方才一瞬的紧张似乎将心口点燃,灼烧撕裂的感觉比之前更甚,她分明没有用药,可魑火的灼烧感以心口至丹田为中心,快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阿狸将那水晶丢到一旁,换了衣服爬上软塌运功调息。她不想让任何人瞧出异常,更不想被内力吞噬。
李莲花和方多病清洗完换过衣服,秦巍已经到了,正在检查那琉璃盒子里的香料。而御书白在专注研究那个精致的香盒。
李莲花虽然怀抱无限希望,可他又聪明且清醒,不会自欺欺人。
夏末秋初的天气变脸极快,倾盆暴雨后即刻艳阳高照。
李莲花和方多病忙活了一整晚,此时一边吃着营中早餐一边将昨晚情形大致描述了一遍。
“这东西并不是反生香,又或者说它只不过是反生香的一个雏形。”秦巍最终得出结论,“白碧澄用来骗薛通听话的东西罢了,这是一种极其微小的蛊虫饵料,那蛊虫喜欢在尸体血肉中生活,让皮肤生出红润的假像,故而能让尸体看上去不似一般死人。”
御书白急忙将那香盒丢到一旁。
方多病快速扒完一碗菜粥,抖了抖浑身鸡皮疙瘩,“恶心死了。”
秦巍道,“香只是让蛊虫在尸体内活跃的催发诱饵,你们不觉得,没有了尸体之后这味道也就不明显了吗?”
方多病依旧很嫌弃,却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李莲花继续慢条斯理的喝粥,“如果内里蛀空,这皮囊岂不是会瞬间坍塌?”
秦巍摇头,“炼蛊之术本就是互相蚕食,那千百万只微小的蛊虫再小也是蛊虫,他们会在尸身中互相吞噬,直到最后那只最大的最强的,会占据这尸体皮囊,成为人形之蛊。这也是最低级的人蛊,因为使用死人为主体,没有自主意识,只能听凭操控。”
“这么费劲做这么个玩意儿出来……”御书白十分不解。
李莲花终于慢慢喝完碗里的粥,“让薛通相信那两人能死而复生已足够。”他并未因没有找到反生香而失落,眼中反而一瞬清明,想明白了云彼丘不解的问题,薛通究竟为何要反。
他不是傻子,自然不会满足于复活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白碧澄以反生香魂魄为饵,只需告诉他世间有这种能够聚齐魂魄的神物,他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走上权欲的顶端,虽然其目的可能并非为了复活孙女和幼子。权与利益到了最后,都会化作对长生不老的贪婪。
秦巍并未从李莲花脸上见到失意,颇为意外,不过他如今的内力哪怕从脉相上也没人能探出底,即便寻不到也应该能保住阿狸。
“至于你们说的晶石阵法应该也是一种蛊阵,只不过……”他面色极为难看,“连翘师叔当年盗走的禁术典籍里有一种极恶劣凶险的滇南蛊术,自死人谷建宗立派从未有人成功过,就算连翘师叔也不敢练。 ”
“那是什么?”方多病又恶心又好奇。
“蝶蛊。”
方多病以为这么牛逼的禁术怎么着也要有个响当当的名字,结果……也太普通了。
似乎看出方多病心中的想法,秦巍道,“施术者将自己炼化成蛊,如同蚕茧一般,那些内力皆是修炼过程中……将蚕食的同类吸收后化作的结晶。”
“那不就是蚕沙么,说的这么文雅……等等,”御书白后知后觉面色惊骇,“蚕食同类的意思是……吃人?”
“吃只是一种,功法深厚者可以内力吸干精魄,但与江湖中盛名流传的一些吸收内力的武功不同,蚕蛊修炼的内力会将人活生生压缩,最后结成晶石。我只听师父提起过,并没有亲眼见过。”
“那些晶石可会迷惑人心?”李莲花问道。
“你们可知修炼此蛊的药引是何物?”
李莲花接道,“忘忧花。”恐怕肖紫衿和沐瞻都是被人利用的工具。
秦巍目光亮了亮,“不错,所以此物不仅仅会让人意识混沌产生幻觉,功法大成者甚至可以晶石阵操控万马千军,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亦或是被炼成人蛊的怪物,皆可操控。按照你们昨夜所说,白碧澄的功力已经接近破茧期,她吸收的人一定数不胜数。”
满室沉默。李莲花和方多病都不约而同想到了那消失的三万商队,不知道沐瞻是否还活着。
“那个,”御书白打破沉默,“若是到了破茧期会如何?”
秦巍看了李莲花一眼,才道,“蝶蛊一旦破茧,上天入地无处不可去。我不知妖怪志异里的那些形象是否真的存在,但蝶蛊之所以被称作蝶蛊,就是字面意思,活人生出羽翼,就连所扇之风亦有剧毒。那才是真正的妖祸。”
“万物相生相克,总有破解之法。”李莲花嗓音沉沉。
秦巍叹了口气,“我才疏学浅,师父也未曾提起过。但我猜测,只是猜测而已……连翘师叔当年放弃蝶蛊而修炼魑火,很大的可能是因为魑火可以克制蝶蛊。因为以连翘师叔的为人,从来只修习最厉害的术法,决不允许别人压她一头。”
“这么说只有阿狸……”方多病话到一半,在李莲花骇然的目光中收了声。
“世界之大,并非只有一种破局之法。今日之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
秦巍赞同道,“白碧澄在长生王身边多年,即便不是绝世高手也有着深厚的底子,阿狸姑娘才练了多久。何况她把自己炼成蛊,已经算不上是人了。虽然我不确定什么法子能克制破茧期的蝶蛊,可道法自然适用天下,在破茧期之前她定有脆弱弱点,否则也不会躲在薛通背后搞这些见不得人的阴谋。”
“那就在蛹破茧之前杀了她。”李莲花收紧扣在少师上的手指,他脸上瞬闪而过的杀伐冷意只在对上长生王的时候出现过。
秦巍想起他在雍州时的狠厉,心中暗自叹息,这个世道只有他一人能护住阿狸。
云彼丘让御书白来此处并非只为接应李莲花,御书白带领的火炮营若放在正面恐怕也只会撼动一下城门,若从此处进入后方夺了护城河对岸控制,大军渡河便能省却不少力气。
李莲花正在外面查看地形,想找到最佳攻破点,御书白路过见状,总算找到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于是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精美小巧的漆盒,递给他,“御姊归阙从不拖欠订单,先声明,我早就可以交货,只是在寒山镇的时候,那院子谁也进不去。”
李莲花瞧着那绛红的漆盒,嘴角泛起笑意,接过来,“多谢。”
“道谢不必了,就当是……新婚贺礼。”御书白咬牙切齿。
李莲花打开漆盒,里面躺着一颗精美璀璨的指环,上面的晶石可将日光尽揽,投射出梦幻一样的夺目色彩。
李莲花满眼惊艳,他知识把从朝熙城寻来的金刚石交给御书白,按照阿狸的描述起了个草图,并没有说明用处。可是御书白只是大致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李莲花的用意。
“御兵坊锻造的贺礼,天下间只此一份,自是珍贵无比。”
“虽说御家工艺的确是举世无双,但你不是第一个定制这东西的人。”御书白感慨道。
李莲花一愣。
御书白指着他剑柄上的那串铃兰,道,“有个秘密我打算烂在肚子里,其实上一个定制这东西的,是御家先祖。”
“你的祖父母?”
御书白摇头,“对外说辞而已,祖父母继承了前人的物件,漫长岁月里,阿狸也不是独一无二。之所以同你讲,是因为御家不能宣之于口却又代代相传的秘密,其实你也知道。她们的来处……或许有相似。”
李莲花垂眸,“原来你早就知道阿狸的背景,是因为这个才对阿狸说那些话?”
御书白笑道,“我没那么厉害,哪能一眼看透灵魂,不过无论是在御秭归阕还是后续的时日里,阿狸姑娘的所作所为都让人无法不心生爱慕。你莫要瞪我,李莲花,我很羡慕你。”
被情敌贴脸开大,李莲花却无法反驳,他的坦率让他无法生气。
“自从见到她能熟练地使用我贴身的那把火铳,我便有了猜测,直到你将那定制的草图给我我才确定,阿狸与御家先祖来自同一处。只可惜先遇到她的不是我。其实簪花楼灯会的帖子也发给了御秭归阕,但我不想与那些人虚与委蛇,从来不去。”
“就算你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御书白一顿,眉目释然,无奈地笑了笑,“若是之前我还想争取一番,可是在寒山镇所见之后,我想你说的对。我自小听着先祖忠贞不渝的爱情长大,也见过太多见异思迁,如今亲眼所见那神仙般的死心塌地,却是在别人身上。”
李莲花摩挲着光润的漆盒,想象着这个指环戴在阿狸手上的样子。就算御书白知道阿狸的来处又如何,他不可能知道早在白银灯会之前,阿狸已经在他身边四年。
那是命运给他的恩赐,她是他命定的专属,没人能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