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默默地放下筷子,忍不住转头去看说话那群人,李莲花摸摸她的头,给她夹了个光滑完整的灌汤包,“阿狸,快吃。”
阿狸转过来看他,刚要开口,李莲花笑着冲她摇摇头,“凉了就不好吃了。”好像嘈杂乱世中,他只关心她吃饱饭这一件大事。
夏季到了尾声,天气已经没有那么热,夜里甚至还有些凉。三面都在打仗,再往前便是未知的战场后方,李莲花还没有决定好要不要前往。
他们二人坐的位置靠窗,自窗口望去可见三条岔路,街道上一眨眼的功夫多了一些背着行囊的群体,虽不至于衣衫褴褛,但也不难看出并非什么富庶之家,大概是从前方城邑逃亡的百姓。
“李莲花……”阿狸看着街道上越来越多的逃亡者,黛眉轻蹙。
李莲花紧紧握着阿狸的手,将她护在身边。新都府是四面通达的枢纽之城,可是似乎只用了不到半天,所有客栈全部满员,那些流民只能占领各大街头矮巷。城门封禁,远远望去外面黑压压一片,有很多人没能进的了城。
阿狸看着那些疲惫、惊恐、空洞的目光,心中生出一股异样,她以为见过足够多的残忍和黑暗不会怜悯也不懂同情,但这样规模的战争之下,手无寸铁的百姓流离失所,茫然不知的样子让人不得不感慨。
一时间,阿狸指尖冰凉,莫名其妙想到傅衡阳曾在纥诃山寄给她的那封信,李莲花虽不是救世主,但……她侧目,看到李莲花的目光冷凝,唇角到下巴往后延伸出冷硬的线条。
两人回到客栈,好不容易挤进去,门外围满了吵嚷着要住店的人,老板生意精,借机抬价,连马棚都塞了铺盖明码标价,见到李莲花和阿狸回来,笑眯眯迎上来,询问要住多久。
见李莲花询问的目光,解释道,“公子不是我现实,您也看到了,这么多热人等着,我自然要安排好后面的房间续接。”不等说完,对外面推搡的人群道:“大家再等等啊再等等,很快就有新房间了。”
“公子您看,那些人都是刘李庄的富户,有人愿意出好几倍的价格预定三五天甚至更久……”
这么明确的意思,连阿狸都听出来了,商人重利在哪都一样,她扯扯李莲花的袖子,对老板道:“我们即刻就走,不麻烦了。”
“额,可是这已经预定的定金和房钱可不能退……”
阿狸指着外面一老妇、一年轻妇人和一个幼女,道,“今晚那间房间就给她们。”
“额……这……”老板还想耍赖,忽然对上李莲花锐利的目光,盘旋在嘴边的无赖辩驳一下子给呛了回去,李莲花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带着阿狸上楼收拾东西。等到两人下来,那被指定的一家三代女人被小二安排上楼,马车早已套好,等在门外。
阿狸心生怀疑,李莲花侧目看了老板一眼,老板艰难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恭恭敬敬的将二人送上车。
随着马车驶离,老板颤颤巍巍擦了擦额头上爆出的汗水,满脸忐忑。
“掌柜的,为何……”
“你知道那是谁?”他满心后怕,自己方才几乎就是在向剑神敲竹杠。他本来是没认出二人的,他又没见过李莲花,可方才威压一眼让他几乎当场跪下,这种气场他只在多年前四顾门公开审判的时候凑热闹感受过。
越靠近皇城的官道越好走,李莲花本不打算赶夜路,尤其是带着阿狸,但他没有反对阿狸的决定。
路边依旧有从家园撤出的流民,和北域不同,中原城邑人口密度大,周边小城迁往寒山镇这种事恐怕做不到。马车像一艘逆水行进的船只,和流民相反的方向瞧不见同行之人。
刘李庄名字虽然不大响亮,却是皇城郊外最大的庄子,由无数达官显贵的田庄组成,方圆辽阔,也是皇城的天然屏障。
林草丰茂处,李莲花在潺潺小溪流边停下来,栓了马。
阿狸探头,“不走了吗?”
李莲花道,“大军驻扎在前,这个时间已经封禁,若要进去需要过好几道手续,我们明早再去。”
阿狸点了点头,忽然一个小小的亮光飞进她的目光中,眼睛都亮起来了。她伸手,就要去扑萤火虫。
“当心脚下。”李莲花时时刻刻注意着她,伸手一捞将人扶好站稳。
盛夏已过,萤火虫也只有零星几个,但这并不妨碍阿狸的欢喜。
李莲花看着阿狸,嘴角不自觉上扬起来,他从车里找到一块半透的料子,衣袖一兜,收口系好,透气的小灯笼送到阿狸面前。
阿狸笑眯眯地接过来,小心翼翼捧在手里,“你真厉害。”
那一刹那,满足又天真的快乐和毫不吝啬地赞美,让人情不自禁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她。
李莲花从背后抱住她,下巴熟练地抵住她的肩膀,呼吸在耳侧亲昵无比。
阿狸将手中的萤火虫白纱“灯笼”捧起来,“他们很渺小,却能将再寻常不过的夜晚装点浪漫。”
李莲花吻了一下她的侧脸,去充实她的浪漫情思。
阿狸却转过脸来,圆圆的眼睛往上微抬,很认真地望着李莲花,“我不是意气用事,也没想给你省钱,我只是觉得有人比我们更需要那个房间,而我们本来就是要走的。”
李莲花将她鬓角碎发别到耳后,“我明白的阿狸。”
阿狸却摇摇头,“弱肉强食的规则里,也有蝼蚁萤虫这般渺小的存在繁衍千百年,他们的生命短暂且脆弱,却也坚强有韧性。”
李莲花眉心紧了紧,“那些话你不必在意……”
阿狸歪头看进他的眼底,一字一句,“日月辉泽照耀山川万仞的伟大,也庇佑卑微渺小的平凡。而我的夫君生来就是太阳,是万中无一的高悬月光,点亮黑暗照耀众生是他的先天属性,就算乌云遮蔽也一定会迎来晴朗。”
李莲花怔忪震撼,他看着阿狸一字一句的开口,心中似有波涛在岩层下隐隐汹涌。
“我愿意跟你去任何地方,但我想要你不留遗憾的带我走,我想要你不会在余生某一刻回忆的时候,被潜藏的自责压出‘我本可以’的自我怀疑。这不止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李莲花这种道德感高尚的人,除非已经尽过全力,否则很难真的获得洒脱不羁的自由。李相夷变成李莲花的那段时日里,只有阿狸亲眼目睹他是如何将自己封存,表面放下一切实则自赎自伤。阿狸再也不想让故事重演,她懂他,更出于私心的想要一个完完整整不再牵挂江湖的李莲花。
李莲花捏了捏眉心,或许顺手捏走眼角聚起的眼泪。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他朝阿狸笑笑,捏捏她的脸颊,又摸摸她的头发,爱不释手。
“你比我说的还要好。”阿狸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却不小心轻轻一扯,李莲花打得活结松开,寻找出路的萤火虫窸窸窣窣从哪白纱中飞出,自二人身前散开,宛如梦境降临。
阿狸低头,总算看清这白纱是什么东西,她红着脸看看李莲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白纱,难以置信,“这都什么时候的……你居然一直带着。”
满月宫无法直视他而蒙住眼睛,没什么特别,没什么稀罕……可是一看到这个,脑子里还是瞬间跳出那段与最近十分相似的旖旎狂乱。
李莲花从阿狸手中接过那短白纱,叠起来放进衣襟,道,“如果人人都有此生不忘的回忆,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值得珍藏。”
阿狸看着那上挑的眼尾弯出的笑,心中悸动万千,鼻子酸到眼角。
李莲花刚抬起手,阿狸倏然转身,“我、我要去睡觉了。”
没迈开腿便被捉住手腕,李莲花的声音响起,“草下有乱石,你眼睛又不好。”
“眼睛、眼睛好多了。”阿狸小声磕磕巴巴道。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从李莲花强迫症似的辛勤耕耘,她目之所及的清晰距离越来越远,这听上去十分不正经的法子竟然如此奏效。
身后两步就是溪水边的柔软苔草,在月光下平整如铺。李莲花的表情在月光下生出一股清冷孤绝,魅而生妖,阿狸要融化在那深沉不见底的墨色中。
她依偎轻靠过去,双手抱住他的腰,双唇上弯成一个小豆荚,今夜嘴甜的厉害,“在你身边,无论做一只小狗还是一只萤火虫都没有差别,”又顿了顿,庆幸道,“当然还是做阿狸最好。”
一息垂首,一息仰头,溶溶月色下,他与她默契千百次,藤蔓相缠,舌尖相抵。
直到温热的气息离开蜜糖似的柔软唇舌,李莲花菜在阿狸耳边一声叹息,“阿狸,在我心里你从不是,也永远不会是渺小寻常的世间万物。”
夜风吹走阿狸额前薄汗,吹红粉嫩脸庞,李莲花目光似水,缱绻缠绵,用最温柔的口吻说出最掷地有声的情话:“你是我的万仞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