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老师不在,教室里以往定是不算吵闹地开始聊天。但今天不同以往,有人传纸条交流,但就是没人敢出声。
许星灿想说话,但又懒得写纸条。
他索性往钱喻那边靠去,用尽可能对方能听清又不算大的声音说:“卓乐不是回家两周嘛,我听别人说黑熊和老惠喝了十分钟的茶,才不到一周就可以回来了。”
许星灿拄着脑袋问同桌,“你说这次的事,还能求成情吗?不过,老惠眼是真的尖,也不知道吃什么保养的。”
钱喻望了眼窗外回答:“老惠这人就是外焦里嫩,每次都是撂狠话,其实事后随便说两下,就一句下不为例然后没几天把人放回来。”
外焦里嫩也是用来形容人的??
许星灿求知欲满满地问道:“老惠真的是你叔?”
钱喻答非所问:“他的确是体育生。”
许星灿瞳孔仍骤然放大,拉了两下钱喻胳膊,“以前看他给一班带体育还以为是装酷,没想到是专业对口。”
“你说他又当主任又带体育到底领几份工资?”许星灿在旁边喋喋不休,正好手头没有要写的作业,钱喻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钱喻沉默了几秒,而后才开口,但并没回答他的问题:“铁老师才更有发言权吧。”
像是突然触发了什么关键词,许星灿激动地差点拍桌子,“你不说铁锤我都忘了鞋,四年来他顺了我整整六双拖鞋了!”
钱喻“嗯”了一声,心说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嘛,但嘴上依旧顺着他的话说,“今天他给初一上体育课穿的那双拖鞋,还是前年时候顺我朋友的。”
“铁老师实在欺鞋太甚!”
口中的铁老师姓冯,因为铁锤这个名号太响亮,许多人都记不太得他到底叫什么。
本名冯奇,自号“山风居士”,身兼数职,是学校名副锤实的马甲王。
代着初一的体育课,初二的书法课。作为楼管,是众宿管的主心骨;作为保安大队长,是众保安的领头羊。
锤老师到底领几份工资,这才是真正该用几节自习来思考的问题。
但锤老师确实有一副颜筋柳骨、铁画银钩般的好字,书法实力毋庸置疑,书法老师也是他最初进入学校的职业。当然,到如今而言,其他几方面也都颠扑不破。
爱好除了正经的,就是……喜欢顺人拖鞋。
有段话是这么流传的:
“纪律就是铁,谁碰谁流血。
锤哥就是刚,偷鞋响当当。”
前一句是铁老师的座右铭,后一句的不知道哪届的受害学生编的。
因为是楼管,所以才能在检查工作时顺拖鞋。顺鞋技术已经登峰造极,有几十种不同的策略。
拿着拖鞋看几眼,等男生再回神时,发现拖鞋已杳无踪迹。
钱喻听说过,还有一次是因为一个捣乱的初一男生,锤哥拿起男生脚下的一只拖鞋,用鞋不算重地抽了他屁股两下,说了几句劝其积极向上的话,然后拿着那只拖鞋潇洒地就走了。
钱喻在初中被顺走第一双拖鞋时,想的是,他该有一整个屋子用来装所有顺的鞋。
许星灿想的是,他说不定有时候还会兴起,给自己的战利品写几行书法字。
有时候体育课没事干时,几个人聊聊铁老师的英雄事迹,倒也能打发掉时间。聚的人多了,甚至讲也讲不完,只想向上天再借五百借体育课。
—
楼道里。
章旭阳用视线将面前的人上上下下扫了一遍,几秒后开口问:“刚从战场上打完仗下来?”
那人不自然地站着,被突然的问题搞懵了,迟疑了几秒也没做出反应。
“脸上的伤,”章旭阳又指了指他的胳膊,“怎么弄的?”
“和人约架。”
章旭阳骂了声滚,将手举在半空,作势要扇他。
顾卓乐才说出实话:“我爸打的。”
章旭阳收回手。
“你爸下手这么狠?”
顾卓乐回答:“他打人从来都这么狠。”
章旭阳:“就因为那事?”
那事就是指顾卓乐因为打人回家反省的事。
“差不多吧。”顾卓乐懒散回答。
“在学校你是个能一打五的人,在家你打不过你爸一个?”章旭阳问出那个他很好奇的问题,“你爸是腰如巨桶、力大如牛吗?”
“不是。”
顾卓乐背着手无聊地扣着墙皮。
旭阳又问:“那你打不过他,能让他把你打成这样?”
“我自己太不懂事。”顾卓乐并不想他再继续问了。
“好。”
幸好旭阳不再问了,顾卓乐舒了口气。
“站直了你,长得比我还高,别摇摇晃晃地跟个混混一样。”他说着拍了两下顾卓乐的腰。
校服短袖的遮挡下,是腰上才结痂不久的一道长伤口,顾卓乐不明显地吸了口气。
很轻的两下,所以没什么痛感。主要是被碰到伤口处时,心里突然乱了一下。
什么在脑中轰然炸开,有种一切都瞒不住了,所有本属于黑暗的东西突然被推向烈阳的感觉。
看他愣神,章旭阳喊了一句。
顾卓乐咬紧牙将杂糅的情绪压下去,再应答就如平常无异。
见他“嗯”了一声,显然已经回神。
章旭阳带着命令的口气,像审问犯人一样问:“那天打架前后都发生了什么,从头到尾给我讲一遍。”
他那几天有事不在,学校安排了英语老师暂代班主任,班内事务都由她来代理。
“前因后果您不早都知道,校领导和罗老师肯定都给您说过了。”
“我不听他们说的,都模棱两可,我听听你说的。”章旭阳嗓音郑重,站直了企图摆脱学生的俯视,虽然只是徒劳。
“就是因为关系不好闹矛盾了。”顾卓乐还是随便敷衍着,觉得糊弄两下再撒个娇就该应付过去了。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他们五个肯定也是这么说的吧?”
“不是。”章旭阳摇头。
顾卓乐刚扯出来的笑又收了回去,“那他们怎么说的?都说了什么?”
“你现在知道慌了?”他步步紧逼,“那天,打架,到底是什么原因?”
顾卓乐:“……”
心知混不过去了,他说了一句:“因为他们嘴贱。”
“继续说。”
“有个男的和咱班女生分了,就说了许多下流话,甚至把咱班所有女生都牵连进来。”顾卓乐站得有些累了,背靠着墙缓了缓,“反正五个人一起,用那没成色的话把咱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骂了个遍,还说您……”
他顿住了,“您”字卡在嘴里。
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他看向班主任,没来得及揣测出来老师的脸色究竟代表什么,也没想好怎么圆过去。
章旭阳就问他,“说了什么?”
这下任他怎么问,顾卓乐就是咬死不开口。
打架那天就是上上周六的午饭时刻。
班里有两个宿舍被分到二楼,那是个和初三生的混层。初三生占了绝大部分,只有五个宿舍是高一,住的就是他们班的和隔壁九班。
中午顾卓乐没胃口吃饭,就直接回了寝室。初三生周五就放假了,所以二楼很空,空得就像只有他一个人。
但不是,对面宿舍几个男生也没去餐厅吃饭。
而是每人都手拿着一碗泡面吃。
气味很大,整个走廊似乎都被泡面的味道浸润。对面的其中人吃着聊着就扯起了和八班女生分手的事。
顾卓乐听着忍了很久,最后实在忍不了了,才进去收拾了一下。他们似乎也没注意到原来有人在这。
动起手没多久就有其他学生陆续回来了。有人下楼喊楼管,有人在旁边劝架。
“我听不下去,我忍不了。”
“当时紧跟着不是回来了两个咱班男生,他们没上?就忍得了?”
顾卓乐说:“他们是孬种。”
“……”
“那为什么瞒着?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我都能给你颁两张见义勇为锦旗。”
“麻烦,本来一句话能解决的事。”他站直身,“再说,除了你,没老师会信我打架不是故意挑事了。”
章旭阳沉默半晌。
“以后不许这样了。要不是新校长仁慈宽厚,没借着这事立威,只是施以警告,不然不是反省这么简单的。”
“知道了。”
旭阳又开始苦口婆心:“许多事情不是非得用打人来解决,这次的事就是。你这一打,本来那些谣言就可能变真了,咱班的名声更不好了。”
顾卓乐:“我爸只教过我用拳头说话,我不知道怎么讲道理解决事情。而且,那群人也不会听我说的。”
是的,打一顿以后就不敢再说了。
“那现在有我教给你用嘴解决事了。以后,不是人命关天的事,都不许再打架。听见了没?”
“嗯。”
这边刚说完准备回教室,四楼突然走上来一个人。
是孟欢。
她右手攥着手机和一张请假条,走上来时,顾卓乐已经进教室了。她和章旭阳对视了一眼,章旭阳什么也没说,回去给她签了字。
现在她什么也不想说。明天课一有节自己的课,章旭阳想着,上完那节课就去孟欢家里走一趟。
然后孟欢收拾书包,出校门回家。
—
话剧的事也在上周四敲定了。
高中课业压力大,并没有多少空闲时间能让学生聚在一起安心排练,所以学校才通知地很早,让大家慢慢准备,精益求精。
毕竟,他们学校高中部举行大型活动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十六个班,会进行抽签决定哪两个班表演语文课本上的《雷雨》和《哈姆雷特》。
其余没抽中的班级,两个班为一个演出单位,自己选取类似话剧,和临近班级配合进行演出。
他们班,抽中了《雷雨》的演出任务。
选角的事,大家似乎都很亢奋,但又都显得不正经,在底下瞎喊朋友的名字。黑熊拍了拍桌,说谁有意向下课自己来找他说。
许星灿觉得,陈嘉赫在表演这方面简直天赋型选手。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所以那天他耗时一节空自习写了份推荐书,下课就马不停蹄递给了班主任。
许星灿说,陈嘉赫没发现自己很擅长表演,但他发现了。陈嘉赫腼腆不来自荐,但不能因此埋没金子,所以他前来推荐。
这种正式的程度,万无一失。
陈嘉赫也不负灿望地被选定为周朴园。
陈嘉赫连忙摆手推辞说:“老师,我要是一夜成名全校女生都喜欢上我了怎么办?”
黑熊没忍住笑了:“没几个人,也就高一和高三看。”
“……”
陈嘉赫是想在全校人面前好好风光一把的,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又一节自习课上,陈嘉赫给许星灿传纸条,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许星灿打开纸条,是他半页纸的吐槽,大意就是不想演,台词太多,不是科班出身。
许星灿给钱喻看了,还小声读给他听,两人笑了十分钟,许星灿才拿起笔写了一行安慰的话,两行鼓励的话,三行期待的话。
任陈嘉赫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正是两肋插刀的兄弟煞费苦心将自己踢进了火坑。
从那之后的体育课,陈嘉赫和其他演员都要留在教室背台词,背完了就观看别人演的《雷雨》,学习学习。之后就是一起练习。
平常和钱喻一起玩的男生打篮球时摔了腿,在家暂时修养。所以,失去同伴的钱喻和许星灿,在班会和大课间下来的一节体育课,就凑到一起了。
高三是五点三十五吃饭,高一是五点五十五,体育课刚好排到最后一节的班级,老师看得严的才抵得住提前吃饭的诱惑。
打球会打出一身汗,这个点没好好吃中午饭的早都饿了,钱喻和许星灿才决定省点力气,挑了块有阴凉的草坪坐着聊天。
好像上课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传不完的小纸条,突然一下子有这么一大片专门用来谝闲传的时间,两人大脑却空白一片,不知道该聊什么。
明明在上课的时候,学校餐厅的厨师到底给咸豆腐里扔多少勺盐都能讨论一页纸。
果然,屎在上课的时候吃都是香的。
许星灿抠了好一会草坪,才酝酿出一句:“一会二十五的时候就走,冒菜人多,得走早点。”
钱喻“嗯”了声,“我都可以。”
许星灿问:“下次考试还是前十带人吗?”
话题转变太快,钱喻显而易见地愣住了,过了几秒后作出回答:“还是。”
每次考试,班排名前十的学生可以自己挑选座位,还可以带一名同学一起进去,作为同桌或者邻桌。一来让其有了榜样,学习优等生身上的长处和考试技巧;二来让优等生多督促多约束,帮助对方更好提升成绩。
这是章旭阳早都规定好的,算是一种奖励机制。即使有人因为和好朋友坐一起难以自律,成绩又猛地滑下去,但并不是所有人坐一块都不好好学习。
成绩滑下去的好学生会自我反思,发力一下,没想到就突破了瓶颈,考得甚至比之前更好。
“那下次同桌还选我呗,反正也坐惯了。”他略带祈求地看着钱喻,“万一我新同桌是个沉默寡言,上课也不说话下课也不睡觉老师来了也不打掩护的,我该活不成了。”
“虽然有时候你话比我还密”到嘴边了又咽了下去。
钱喻心说,自己下次并不一定还能进前十。
但还是点了点头,“都行,只是不许再在课桌上养蚂蚁了。”
嗯?养蚂蚁?
许星灿一刹迟疑就想起来了,忙为自己辩解,“那都是陈嘉赫养的,我替他照顾一下。”
陈嘉赫在四组倒数第三排里面坐的,暖气片旁边偶尔会有蚂蚁出没。有次上课笔掉地上,他捡笔的时候偶然发现。
这种兴奋的程度不亚于老鼠进了米缸,陈嘉赫用笔尖将蚂蚁一个个挑起来,装进了透明小盒子里。
他给许星灿写了小纸条,“报告长官,这里发现了不明物种,共计九只,外形大小神似传闻中早已绝迹千年的蚂蚁,希望您能为其命名,或者用您的名字来命名。”
传过去害怕蚂蚁吓到别人,他用纸把透明盒包了一层,小纸条塞在内侧,在包装上标明了“给许星灿”,做完这些工作就拜托同桌往过传。
许星灿拿到后,就往陈嘉赫那个方向望了一眼,陈嘉赫看着他,挤眉弄眼了两下。
看完纸条上的内容,他没忍住笑了一下,骂了句神经。音量并不算大,但撑在讲桌边低头看书的老师似乎听到了,往他这瞟了一下,班上同学也都是纷纷送来注目礼。
寒意像会魔法的藤蔓般顺着许星灿的后背快速爬上来,不到一秒,他呼吸都凝滞了。
可能他说那句的时候,老师又刚好讲完歇了声,班里陷入短暂的死一般的沉寂,任何声音在这时发出都像是被麦克风扩大好几倍。
老师拧水杯喝水的时候,还盯着许星灿看了几秒,好像将他周围人都扫了一遍才收回眼神,他赶紧咳嗽了两声掩饰尴尬。
上节课和钱喻偷吃了薯片还没扔垃圾袋,刚好有些残渣,许星灿打开塑料盒放进去,像在学校养宠物一般将它们细心地照护着。
和陈嘉赫约定着,一人照顾一天。养了一周后,某个周末再返校的时候,就找不见蚂蚁了,连塑料盒也不见了。
陈嘉赫骂了整整两天,说自己都养出感情了。许星灿受不了他这样,那两天不知道忍住了多少想扇他的巴掌。
一阵风吹过,把许星灿的思绪吹了回来。
他没带表,问钱喻:“几点了?”
“早着,还有十五分钟。”
一边踢足球的男生都能把球踢得飞出东亚,刚才砸到不远处的学生了。许星灿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和裤腿上吸附的草,说:“去那边转转吧,好像初二有表演在风雨操场,后面偷看会去。”
钱喻看着许星灿递出的手,心想自己不是五级残废,但还是拉着他的手起来,拍了拍裤子。
风雨操场是初二正在表演的诗文悦课堂,学校每年都是初一的时候欣赏初二的,到初二了有经验,要自己搞。
他俩之前在初中部的时候都搞过。
远远地看了两个节目,一个班唱的《木兰诗》,另一个班是《小池》。
快到时间了,他俩去卫生间洗了个手,就依着走廊去餐厅。商店门口逗留了许多刚吃完饭的初中生,应该是想买东西来着,但吃完饭出来迟了,只能等高中吃饭的时候,商店才会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