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林登找到她的时候,面前是一片空空如也的草地。他思索了片刻,尝试着用反咒打破保护罩,不意外地失败了,于是他坐在旁边,耐心地等待着。荒原的寂静笼罩大地,天色渐渐变深,迟暮走向黑夜,稀薄的星星接连出现时,布林登开始对里面说话,最开始只是简单地叫秋的名字,后来开始和她聊天。秋没有回应,但几分钟以后,布林登听到里面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
他开始在心里默数,数到八十七的时候,保护罩消失,秋抱着蕾妮,衣袍和皮肤都已清理干净,只是面无表情。他上前想接过她怀里的尸体,秋将蕾妮抱得更紧,无声地表达了拒绝,于是他只好抓住她的胳膊,一阵挤压感过后,苏格兰宁静的小村落出现在眼前。
布林登率先进屋,生起了火,秋没有跟上,她将蕾妮安放在院子中央,沉默地打量着周遭。不久,布林登带着厚斗篷出来,披在了秋的身上,他瞥了眼地上的女孩,沉吟片刻,温和地问道:“要将她葬在这里吗?”
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淡淡地问他:“芬伯顿庄园早就已经化为灰烬了,她还能去哪?”
布林登没有答案。比起眼前的蕾妮,他只想让秋早点进屋休息,于是宽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就在这里吧,我想原来的主人不会在意的。”
秋朝他望了一眼,平静如水。布林登忽然觉得有些无法面对这样的目光,他微微伸了伸手指,又紧紧握了起来,背在身后,视线别开,落在了屋门上。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栋房子曾经属于艾莉斯·特里劳妮,这是她婚前居住的地方,自她死后,已经无主了。”
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布林登原本不打算——或者不打算这么早就告诉她,这就像是一个可耻的秘密,从这件事牵扯出的蛛丝马迹,足以暴露出他正义外表下的所有私心。布林登的皮肤仿佛在烧,就像是为了转移秋的注意力而一点点将自己最不想暴露的一面给她看一样,但他没有停,甚至不曾表现出一丝不自然。
“我对艾莉斯有一定的了解,她中年时曾经收容过无家可归的女孩子们,为她们提供帮助,我相信这也包括像芬伯顿……像蕾妮这样的人。”
“是吗?”
秋轻声问,却并不期待回答。这个事实在如今已经无法给她带来多少冲击,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唯一能令她感到些许安慰的是,倘若这个来自拉文克劳的女性学者还有魂灵,也许会像对待唐克斯夫人一样,照料抚慰无家可归的蕾妮。
以秋从前对蕾妮的了解,她大概也会喜欢艾莉斯吧?
“如果你实在难过,我可以……”
“不。”秋毫不犹豫:“我已经不再需要情感压制了。”
她垂下头去,安静地站了一会儿,随后抬起了魔杖。蕾妮被秋用漂浮咒带到了后院,一道光芒闪过,角落里显得有些破败的地面轰轰裂开,片刻后,出现了一个方形的深洞,不多不少,正是六英尺。秋变出一层薄薄的棺木,将蕾妮的身体用白布裹好,轻柔地平放在其中。随后,她合上棺盖,跪了下来。
布林登看着她一言不发地将土推到棺木上,一时不清楚是刚刚的行为耗尽了她的魔力,还是她在借此逃避悲伤。他上前蹲在她旁边,帮她一起做,直到形成一个隆起的土堆。秋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几不可闻地对着空气说了声“对不起”,随后,整个后院的杂草与碎石纷纷随着她的咒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从墓上开始逐渐蔓延生长的白玫瑰。
这是芬伯顿的家徽,或者说是除了“重生”之名外,蕾妮的父母留给她的唯一一样共同礼物。秋不知道这样能为她带来多少安慰,说白了,生者为死者所作的一切纪念之事,都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
“不做个墓碑吗?”布林登试探地问。
秋摇了摇头:“蕾妮说她不喜欢。”
她在原地静静地陪了蕾妮很久,魔法催生的玫瑰在寒冷黑夜之中宛如苍白的殓衣,突兀地覆盖在荒土上。秋忍不住想起沃顿的欧石楠,那紫色原野尽头的夕阳,和木屋前出现的鹅黄袍子淡金长发的蕾妮。她将她留在那里,从寂寞的庄园到寂寞的沃顿,说到底蕾妮始终都是孤身一人,或许唯有与黑狗相伴的短短时日,她会暂时地忘却孤独。
相比之下,秋有什么资格言说呢?
她转身进了屋,布林登先她一步在盥洗室放了热水。秋没有说什么,沉默地泡进去,机械地抬起手臂洗刷身上的血污,一缸水被染红以后,她站在淋浴下面,用滚烫的水冲刷着背部,想要洗掉那种鲜血的粘腻感,可不论她怎么洗,蕾妮的阴影依旧牢牢附着,仿佛一辈子也无法洗却。
布林登端着热茶敲开秋的房门时,发现她坐在桌前,手中拿着魔法贺卡,上面写满了字,再也擦不掉。
他走近一步,将茶轻轻放在桌上,没再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扶住了她的肩膀。
秋忽然揪住布林登的衬衣下摆,将头埋进他怀中,瘦弱的身体剧烈痉挛着,压抑的哭声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插进了他的心底。
但他依然什么也没做,除了将秋抱得越来越紧,不断拍抚着她的后背,直到她哭得精疲力竭,陷入睡眠。
布林登抱起秋,将她放回床上,仔细而轻柔地拭去了她面上的泪痕,随后,他抽出魔杖,从她的太阳穴抽出了大团的银白色记忆。那是一切不好的部分,他将这些记忆装进瓶子,放在秋的床头,随后关了灯。
黑暗中,秋皱起的眉头渐渐放松,睡梦中悲伤的神情平静下来,慢慢地,变成一个极淡的恬静微笑。
“秋,你看到了什么?”布林登喃喃自语。
一片光晕中,霍格沃茨的课桌被镀上淡淡的金色,桌前的人一头长发仿佛融进光芒之中,她沉静安坐,脊背笔直,回忆中的侧脸轮廓依旧,令人安宁。
秋站在几步之外,望着年少的蕾妮·芬伯顿在桌前写信,她的手修长却有力,手心有和秋一样常年握扫帚磨出的茧,执笔的姿态却也很美。这样的仪态来源于母亲阿黛尔·德·卡斯德伊的家族教养。多年以前,海滨贵族的白玫瑰离开自己优美精致的庭园,来到荒凉阴郁的芬伯顿古宅,在短暂的两年中令玫瑰遍布贫瘠的土地,然后留下一个婴儿撒手人寰。艾德并未续娶,而阴沉的天气与荒凉的北风令阿黛尔的姐妹忧心忡忡,因而年幼的蕾妮时常被接到法国小住。秋能感觉到,这对蕾妮来说是少见的快乐时光。
她在这段回忆里看到蕾妮严肃的表姐埃莱娜,长着和蕾妮一样淡金色的头发,轮廓较为柔和,活泼的芙蓉和婴儿加布丽则宛如一个模子中刻出的美人。温和的日光,表姐妹的欢声笑语,精致的食物和亲戚们优雅的举止都没能留住蕾妮,较大一点的时候,她便不常离开英国,仿佛幽深的书海和朴素的老宅才是她的归宿。
秋看着蕾妮小时候窝在衣柜里看书,看着看着便歪头睡去,令艾德找了一个下午,最后不得不用飞来咒把女儿从衣柜里翻出来;也看着蕾妮开始和其他纯血统巫师家的小孩一起玩耍,其中不乏一些秋认识的人,潘西·帕金森、德拉科·马尔福……等等那些后来无一例外被选进乌姆里奇的纠察队的人。蕾妮天赋很高,从很小就显露出超乎寻常的冷静和理智,在面对任何人有意无意的引导时都不曾盲目听从,反而要自己查证思考个究竟,这种品质大概就是决定她在拉文克劳而非斯莱特林的原因,也因此让她逐渐变得孤僻起来。
蕾妮开始深居简出,艾德为了避免女儿孤独,为她抱回了一条黑狗,秋记得那是蕾妮常常提起的沃菲。和它在一起时,蕾妮的神情永远轻松愉悦,比起宠物,沃菲更像一个不通人语的密友,后来它越长越大,几乎到了蕾妮的腰际那么高,乍看去和西里斯·布莱克的阿尼马格斯形态很相似,却要温顺得多,也衰老得快。
蕾妮上霍格沃茨以后,沃菲便成为了古宅中又一个孤独的个体,蕾妮常常像这样坐在桌前,写信给艾德询问它的近况,但随着她年纪渐长,周围的同龄人越来越多,沃菲仍旧无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老。在她十四岁的那个春天,沃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生活八年的老宅,秋没有看到蕾妮悲伤的情绪,作为一个少女,她似乎过于平静地接受了它的消失。
再往后,她在霍格莫德遇到了另一只黑狗,体型要庞大得多,她在看到它出现的一瞬间便追着它一直跑到了一个偏僻山洞里。黑狗动作敏捷,蕾妮上山的时候摔了几个跟头,勉强跌跌撞撞地跟上了它,当她带着膝盖和手臂上的泥土气喘吁吁出现在洞口时,神情有一丝失望,黑狗呲牙咧嘴地警告她离自己远一点,她只是退后两步,将包里买的火腿三明治翻出来,轻轻放在洞口,对它说:“如果你认识一只叫沃菲的黑狗,长得和你很像,请告诉它,蕾妮很想念它。”
她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小山,没有再摔跟头。此后她一直等待着周末,在霍格莫德村转来转去,买些带很多肉的食物,放到那个山洞,前几次黑狗都没有出现,但每一次她放的食物都会消失,这令蕾妮发自内心地开怀。后来她发现那只大得有些像黑熊的狗不再躲藏,于是她放下食物后便坐在洞口的石头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它说话,黑狗一边咀嚼鸡肉和热狗,一边安静地听她讲沃菲和霍格沃茨。
有几次蕾妮也讲起哈利·波特,每到这时候黑狗便会停下进食,竖起耳朵听得特别仔细,她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没有什么表现。后来她带着《预言家日报》过来给他读,把所有和哈利·波特相关的新闻一条一条摘取出来,当时最大的新闻便是西里斯·布莱克越狱,她还没来得及读完,便皱起了眉:“这太令人不可置信了,即便詹姆·波特因为盲目信任而无法辨认出叛徒,以莉莉·波特当年的天赋和智慧恐怕也不大可能错付。”
黑狗原本是弓起身子贴在洞内岩壁上的,随后,它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卧在了她身旁。蕾妮试探地伸手触碰了下它的头顶,黑狗轻微地甩了甩头,却没有起身离开,依旧趴在远处。
她轻轻微笑,摸了一下黑狗的后颈:“你比沃菲看起来还要黑。”
“布莱克。”她忽然开口:“我能叫你布莱克吗?”
黑狗没有反应,似是听不懂,蕾妮也只当它默认。
在秋的记忆中,接下来似乎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隐隐约约记得塞德里克抓住她手臂不停奔跑的场景。而在蕾妮的记忆中,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黑狗化为人形的时刻。
狼人在四处肆虐,蕾妮没有同伴,孤身一人在一片混乱中躲闪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黑狗就是这时出现,在她身侧左扑右冲。当面前小店的牌匾在她面前爆炸时,她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清瘦男人忽然挡在她面前,将叼在嘴里的魔杖极快地抓在手中,竖起了一道屏障,随后他拉起她,向街道尽头跑去。
在尖叫棚屋前,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抛入打人柳的树洞,惊恐之余,她紧紧扒着洞口看向他,通缉犯西里斯·布莱克回过头来,对她说了些什么,蕾妮全然没有意识到他话语的内容,只能看到那张憔悴的脸上火焰般的双眼,比天狼星更加明亮。
她松了手,任由身体滑落底端,在一片黑暗中蜷膝坐了很久,想起他说的话是:尖叫棚屋里有密道,你从那里回霍格沃茨。
她照做了,还带回了秋和塞德里克。西里斯·布莱克的出现永远烂在了她的肚子里,成为一个绝不言说的秘密。从那时起,蕾妮开始重复地梦到他,梦中她在树洞前惊惶凝望,周遭是一片永无尽头的黑夜,西里斯·布莱克隐没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瘦削的脸庞若隐若现,她想要记住他的全部,却只记住了那双眼睛。
那个曾陪伴她一年的黑狗凭空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一个月后,她收到猫头鹰寄来的一封匿名信件,上面写着:沃菲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度过余下不多的时间,它说它从未抛弃过你。
蕾妮摩挲着信纸,反复看了又看,然后珍重地收起来,放在最高处。
德拉科·马尔福不再找她的麻烦,只是冷冷淡淡地对她视而不见,身旁跟着潘西。圣诞节过后她听说同班的一个男生在魁地奇球场上被斯莱特林的球员撞下了扫帚,在校医院躺了两天,出于同队情谊,蕾妮去医院看望了他,结果男生看见蕾妮的脸,心有余悸地别过头去,说以后再也不会请她去圣诞舞会,以及所有舞会了。
即便在这些琐碎的记忆当中,秋也能感知到蕾妮的情绪是正面的。在西里斯·布莱克出现以后,她的记忆不再跳跃,课桌前伏案而书的金发女子嘴角微扬。这两年是蕾妮·芬伯顿短暂而寂寞的人生中难得的亮色,秋透过她笔下的纸张,不断地看到她生命中的热情如夏日烟火般绽放。
因为超乎寻常的魔药天赋,她得以通过斯内普了解凤凰社,虽然入社申请被邓布利多以年轻为由婉拒,但她也进入了格里莫广场12号的布莱克老宅。和幼时的记忆不同,如今这里没有浓重的斯莱特林气息,韦斯莱一家和几个魔法部的傲罗进驻此处,可白日里人来人往,到了晚上,又只有西里斯·布莱克和楼上的鹰头马身有翼兽作伴。
蕾妮忽然觉得,他们的孤独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
她从小便在经历着各种各样的离别,信仰的崩塌,有些关于未来何去何从的迷惘在心底被掩藏。心底有一个似乎永远都无法填补的空洞,所以她活着,即便在最该肆意妄为的年纪也不动声色,见到西里斯·布莱克以后,那片空洞的茫茫雾气之中,有了一双天狼星般明亮的眼睛。虽然她始终都不曾说出口,可有些事情是藏也藏不住的。有时秋见到她去格里莫广场送药,西里斯总会出现,在她走之前简短地聊聊,后来她也看见,芬伯顿庄园的白玫瑰中央,少女偎在黑狗身旁,睡颜安宁,书本落在淡蓝的裙摆之上。
桌前的女孩停下了笔,在一片金光中对她浅笑。
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也正微笑着,仿佛那些平静而快乐的情绪也变成了自己的。梦中没有庄园的大火和西里斯的陨落,也没有贝拉特里克斯·莱斯特兰奇在沃顿的阴云中袭来的魔咒。那些写在纸上的记忆仿佛是一个童话,在她起身的时刻纷纷浮上半空,顺着窗口飞往天外,蕾妮穿着拉文克劳的旧校袍,鬓边银白玫瑰盛放,双臂伸展,逐渐跟随着它们飞向光芒的来源。
“我会想念你的,很想很想。”
秋在原地无声地说。
而蕾妮·芬伯顿再也不属于这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