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活下去,我可以忘记什么是寒冷,什么是痛苦,当然也可以忘记什么是温暖,什么是快乐。
如果有必要,就连「爱」是什么,我也可以彻底忘记。
又或者像海莲娜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有明白过什么是爱,所以也谈不上忘记,但在我生命最初,的确有过一段朦胧的记忆——憧憬过母爱的记忆。
因为种种我明白或不明白的原因,我把这些记忆深深封印起来,而在见到母亲的那一刻,又被悉数唤醒。
母亲——比起上帝,一个更真实、触手可及的存在。
而“母亲会爱我”这个承诺,也远比上帝的爱来得真实。
所以即便我已经学着汤姆的样子封印了情感,偶尔,在理智无力控制本能的睡梦里,我还是会梦见母亲。
大概我一直比汤姆更明白,力量并不是我们的解药。
那么,解药到底是什么呢?
我只知道母亲没有找到,所以她死了。
就像科尔夫人一直告诉我们的那样,母亲和我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只是个阴郁的、乏味的、随处可见的平庸女人而已。
所以面对着母亲的灵魂,我只是沉默着。我并没有什么需要她解答的问题,因为我知道她没有答案。
而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再索要她的“爱”。
所以我重新触摸上戒指,想找到关闭这段影像的办法。
然而令我有点惊讶的是,母亲有了动作——她触摸上我的手,阻止了我。
我抬起头,看见母亲刚才空洞的眼睛里注入了些许生机,或者说情绪。它们没有逃出我的读心能力的捕捉范围,所以我开始猜测母亲的第一句话会是“不要走”,还是……
“对不起。”
“为了什么呢?母亲?”
“……”
“如果是因为哥哥的话,我早就原谅你了。”我笑着对她说,轻轻推了推她的手,示意她放弃。
然而母亲的态度却出乎我意料地坚决。
没有成为幽灵的亡灵回到凡间是要付出代价的——哪怕借助法器的帮助。而母亲不惜付出这些代价也要和我对话的原因……大概就是那个老套的答案。
“不是因为汤姆,我的孩子。我不担心你的哥哥,因为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强大,他们都会找到办法活下去,”接着,她的双眼中注入了更多的痛苦,而那个“老套”的感情也变得更加浓烈,“我只是对不起你,杰克,你在重复我的过去。”
“什么意思,母亲?”
“我爱着汤姆——你的父亲,所以用尽一切手段得到了他,但是很快,我又亲手毁了这一切。”
“因为你爱他,所以不忍心控制他?”
母亲摇了摇头。“不完全是。”
接下来,在和母亲的交流中,我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一开始,我想不通为什么。我得到了我曾幻想过的母爱,哪怕如今已不再需要,我也不应该产生如此排斥的感觉——就好像我想从母亲身边逃离。
而毕竟阅读过很多颗心,很多条灵魂,很快我就想明白了。
只有从没得到过的母爱才能满足我的幻想,就好像从没有人见过的上帝,才能满足人们的信仰。
一旦见过了上帝,上帝的光辉就只会黯然失色——凡人们会感到失望,不再崇拜祂的神力,甚至会唾弃,唾弃祂终结了自己的幻想。
已经被实现的愿望,是无法支撑人们活下去的。
所以,正因为我知道汤姆永远不会爱我,我才能靠这种得不到回应的爱,永远撑下去。
所以,如果有一天哥哥也爱上了我……
啊……原来,是这样吗?
“我的孩子,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所以,母亲你也是……”
“是的。我彻底得到了汤姆,所以,我死了。”
“……”
“我当然不是出于悔恨结束了这一切。既然已经选择了不择手段,又怎么可能突然心慈手软?如果对这些有所犹豫,那么,我一开始就不会这么做 ,也不可能成功,”母亲自嘲地笑了笑,“可是,那些感觉,它们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就像是主动找到了我一般,而我根本没有要求过……我只想继续享受汤姆对我的爱,然后永远幸福……”
“那些感觉是……空虚?”
母亲轻轻点了点头。“那些幸福,几个月之内就消失了。所以我想,这可能就是对我的惩罚……既然我做的事是错的,那么就不可能得到正确的结果。”
“可哪里错了呢?”
“我控制不了、也不曾真正了解自己的心吧。”母亲想了想告诉我,“那些我所抛弃的道德、情感,还深藏在我灵魂的某个角落里,所以在我自以为成功的时候,跳出来惩罚了我,把我送进了地狱。”
因为一些不愉快的联想,我的手开始颤抖,但我很快就把它们克制住。
“这不是爱,孩子,因为不是爱,所以它只能麻痹伤口,不能治愈,你的伤还是会溃烂,而因为用了错误的疗法,甚至加速了你的死亡。”
“所以母亲你,是为了不让伤口溃烂,选择了结束欺骗……是为了活下去,选择了死亡吗?”我轻声问,而母亲点头肯定了我。
为了活下去,母亲选择了对她的生存来说最有利的东西,尽管那最后也给出了她“死亡”的答案。
这就像,我选择了汤姆作为答案一样。
所以,为了不像母亲一样结束,我必须连最后一点情感也丢弃才可以?因为不知道道德和良知到底藏在哪里——不知道患病部位,那只能把整个器官切除才行……
似乎是看出了我已经很难维持大脑封闭术,保持镇定,母亲用力握紧了我的手,尽管她没法从物理上做到,只能尽可能模拟出这个动作——就好像母亲一直在尽可能柔和她的语调,但她说出的每句话,都只是带着亡灵标志性的阴森和寒冷。
“没关系,暂时就这么做吧,变得和你哥哥一样是一种办法,至少这样你能撑下去。”
再然后,母亲拥抱了我。
我有点庆幸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忘记了寒冷,所以如今我不会畏惧或者退缩,但也没有更多的感觉。
“如果我早一点懂得现在的感觉,或许也不会这样结束了。”
“您现在的感觉是什么?”
母亲笑着摇摇头。“那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怎么样,我死了,所以我改变不了任何事,但你活着,你的哥哥也活着,那么你们就能改变什么东西。”
我沉默着,因为我的脑子很乱。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和邓布利多教授交锋的时候。
不,即使是邓布利多也没有如此深刻地影响到我。
所以这种感觉,其实更像布莱克或者海莲娜带给我的。我没有被他们击败过,但他们诱导我自己攻击了自己。
而这通常是我对别人所做的事。
“你比我强大得多,而汤姆比你父亲强大得多,所以你撒的那些谎——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你自己,揭穿之后一定会带来更加可怕的毁灭吧,就像你哥哥的野心带来的毁灭一样。不只是你们,恐怕连世界都无法从中幸免……”
“那样,我们不就能来陪母亲了吗?”我笑着说,轻触上她的脸庞,“母亲再也不会孤单了。”
母亲张开嘴,还想说些什么,
但就和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一样,母亲没来得及做到这件事,就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而这是母亲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留下了一个永远不会解开的谜团,所以,它会变成一种信仰。
如果我还有那种把它变成信仰的能力的话。
随着母亲的离去,那枚黑色宝石也失去了光泽。我有一种感觉,即便我再次转动它,也不会再见到母亲了。
为了对我说这些话,母亲用光了所有的力量,所以就连死后见到她这件承诺,也无法实现了。
而接下来留给我的挑战就是,怎样不再重复母亲的命运。
攻克挑战,变得更强,这就是我和汤姆一贯的生存模式,直到最后连死亡和命运都可以战胜。
可是……
我仰起头,如果说我刚才还需要借助一点大脑封闭术才能屏蔽雨水的寒冷,那么现在即使解开它,我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母亲还真是给我出了道难题。
曾经,我非常清楚地明白我要去哪里,但始终看不清我是谁,也从没想过要看清。
而如今,我几乎是被迫地,毫无准备地,明白了自己是谁。
可我却已经搞不明白,我到底要去哪里了。
「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傑克?」
「??」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