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早晨,城堡被覆上了一层轻柔的白色厚毯。半透明的雪花持续倾洒而下,将灰蒙蒙天际带来的压抑感一扫而空。
学生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即使已经有人提前为他们清扫出一条小路,但袒露出来的黑色土地很快又被落雪覆盖了。
赫西依然拎着开学带来的那个铭刻布莱克盾徽的手提箱,刚走到霍格莫德站就和室友拥抱告别。她告诉她们自己需要寻找其他的布莱克,不能与她们坐在一起。妮芙和伊薇特都体贴地表示了理解,圣诞节毕竟是一个属于家人的节日。克劳斯也要千里迢迢返回他的奥地利老家——他吃完早餐就得赶去霍格莫德镇理事会,从那里和其他远赴欧陆的学生们一起等待使用门钥匙前往贝尔法斯特港的巫师第七码头搭乘巴斯蒂尼号,开学日前再乘坐同一航线的巴斯蒂安娜号返校。
但她没有在斯莱特林们中间寻找安多米达和纳西莎的身影。赫□□自站在火车提示牌下,面对霍格沃茨特快一节空着的车厢。她心底只有一种模糊的预感,然后西里斯独自一人,拎着一模一样的手提箱,大步绕过她走进了车厢里面。
“咣”地把箱子塞进头顶行李架里面,西里斯从车门里探出脑袋,语气有种近乎粗鲁的不快:“你就准备站在这儿盯着火车,一路保持这个距离跑回伦敦?”
赫西慢吞吞地抬眼打量他:衣着整洁,襟领与袖口的银纽不符合校服规制,但无疑属于他们家族的品味。黑发没有涂抹任何油膏,但也足够柔顺,打理得一丝不苟。他可能是在秋日里晒了过量的太阳,原本苍白得仿佛石膏打磨的双颊平添几分血色。然而他正把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使其失去了原本红润的颜色。
在持续整整一个学期的互不理会之后,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无限接近于主动求和。对此,赫西不能说一点也不惊讶。大部分时间里,她对于家族都保持着悲观又依赖的矛盾心态。但相较于其他的斯莱特林亲戚们,格格不入的底色无疑使得他们两人的联系更为紧密。西里斯的格兰芬多身份在将来有可能给她带来危机,但反过来说,他们也是天然的联盟——只不过,她本以为凭他们曾经互相讨厌的程度,由他主动迈出这一步要艰难得多。
还没等她想明白,西里斯已经一把夺过手提箱,把它放到了该放的位置。随后,他就仿佛觉得表现得成熟等于赢了她一筹似的,神气洋洋地转身坐下来。
“所以,”赫西主动挑起话题,“你没去跟你的朋友们待在一起。”
西里斯把两条胳膊横抱在胸前,一种懒散却有所防备的姿势:“你也没有带上你的。”
“一群格兰芬多和拉文克劳?我们又不是要在车厢里上一节黑魔法防御术。”
“梅林,真希望放假回来能换一个教授。老赫克托尔上课的时候从来不教有用的东西,他只会告诉我们投降或逃跑。”
赫西心不在焉:“在无数种防御手段里,保全自身的智慧正是最为必要的一种。”
西里斯用挑衅的语气立即反驳道:“是个人都具备这种天性,而我们本该从课堂里学到让自己不必走到这一步的技巧。”
“你说的有道理,他的课的确无聊。”
至于无聊是否等同于无用,她的学院从来不讨论这些。教学水平是高是低,他们也只是接受,将规定的学业完成到能使自己满意的程度,然后利用其他时间追逐那些必要的知识。在思考的世界里,事件按照现有的形式发生,仅此而已,那绝不会转变为需要承担责任的某种主张。
“你现在每天都这样?”他的口吻仿佛她罹患了某种症状极具恶化的痼疾。
“怎样?”
“比开学前更明显也更严重了,你把不真诚当作聪明。”
“西里斯,我只是在赞同你的观点。”
他回以一个烦躁的眼神,并不买账:“说得好像以前我们经常互相认同似的。”
“那时候——在家里,我以为你肯定是斯莱特林。如果承认你对,就意味着我错了。”赫西避开了他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将头扭向窗外。
西里斯把腿伸直,脚尖踢了踢她的长袍下摆:“彼此彼此,可你看现在呢?我去了格兰芬多,而你是个拉文克劳。很高兴你终于有了点儿共犯意识。”
赫西一动不动,没有将边界缩短,也没有进一步回应:“你还不知道格兰芬多这个词怎么拼的时候,我就想去拉文克劳了。”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看书!”
听了这话,他像被激怒的幼犬一样从鼻子里喷出气来,身子前倾,好像准备与她争个高低。整段对话透着股微妙的生疏,但不是因为他们从来都关系不好、缺乏了解。真正令她觉得惊讶的是一种迹象:他正拉拢她,并用语言、神态、动作主导这种新生的同盟关系,划定疆域。尽管并不高明,可因为他是狗脾气的西里斯,他甘愿作出尝试,某种程度上已经显露出了足够的真诚。
对于即将重新面对布莱克家族的一切,你就如此感到畏惧不安吗?以至于采取这般行动?
也许这个问题一说出口,就能瞬间戳破他的伪装,让他暴跳如雷冲出这个隔间,但也许不会。西里斯的自尊心异常灵活。和波特一起上蹿下跳时不曾觉得难堪,但有时沃尔布加一个轻微的手势就能让他闹半天脾气。他生来捉摸不定,叵测难料,探究只会让疑问越积越多。而赫西向来不喜欢放任疑惑失控。
他想要得到什么?摇旗呐喊的支持、虚无缥缈的家人友爱、还是一个听从吩咐的爪牙走卒?赫西微微低垂眼帘,克制住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她转而说起:“打个赌吗?安多米达不会来找我们,但纳西莎会。”
“哦当然了,”西里斯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安多米达有一大堆级长工作要干,因为斯莱特林们不停给她找麻烦,害她总挨那个男生主席教训——关键是他们还打不赢。”
“我听说了,你们战绩不凡。”
西里斯发出一声骄傲的轻哼。
“可你还会在贝拉的订婚宴会上遇见他们,而波特家根本没收到邀请。”
“一群手下败将罢了,单打独斗我一样能赢。”他高高昂着脑袋,“沃尔布加要是为几个告状精就想把我这个自甘堕落的背叛者扫地出门,那就随她去吧。越快越好。”
“不,她不会的。姑妈会用煎熬的等待折磨你,就像这学期她是如何忽视你的一样,她会让你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自己下一刻即将被赶走,但那断头台的铡刀永远不会落地。如果你忤逆她,你将永无宁日。”
“直到我痛哭流涕,摇尾乞怜,承认在他们的规则里如今的我已经一无是处?没门。而你呢,觉得她足够喜欢你,就宁可在她的摆弄下度日?”
“这就是原因了,”赫西捻了捻垂倒腮边的一绺头发,“她为什么那么喜欢我?她从来不无缘无故对任何人好。”
“我以为答案很明显。”西里斯故意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阿尔法德舅舅掌管着全家的财路,里面还有她和奥赖恩的投资,所以我亲爱的妈咪要把你牢牢攥在手心。”
“堂弟,”赫西同样以一种不以为然的语气说道,“过去十一年里姑妈想把你培养成奥赖恩伯父的模样。你本可以做得比这更好。”
行程过半的时候,纳西莎居然真的找来了他们所在的隔间。赫西无比佩服她的镇定。在偶然听见堂姐们的秘谈、得知西格纳斯有意把纳西莎许配给西里斯后,连她这个旁听者都很难不对眼前的场面过度关注,然而纳西莎从始至终表现得从容坦然,苍□□致的面孔上带着些许讥诮。
“所以你们终于能乖乖坐在一起等着被领回家了,”纳西莎刻薄地抿起嘴角,“分院帽到底还是做了点好事。”
“安多米达还在巡视过道吗?”赫西冷不防问,“和六年级的马尔福一起?”
卢修斯·马尔福和安多米达同样担任斯莱特林的级长,但今年纳西莎升入五年级时便与那枚徽章无缘。这很正常,斯拉格霍恩再钟爱布莱克家族的地位,也不可能让一对亲姐妹同时掌权把持学院事务。
纳西莎探究地扫了她一眼:“我恐怕安多米达有太多的……学生会事务,正亟待解决。不,她有自己的安排。卢修斯巡视完毕以后会来加入我们。”
“我可不要跟那个浮夸的孔雀男待在一起。”西里斯傲慢地说。
“你真没礼貌,”纳西莎冷冷盯着他,“卢修斯极有可能成为你的堂姐夫。”
问题是,哪一个堂姐?或者说,这个问题才是根本不重要。赫西的脑子里突然转过一个弯:她还记得开学前格里莫广场12号爆发的那场争吵,西格纳斯说过,年轻的卢修斯从阿尔法德手里抢走了一家商铺,这件事让西格纳斯喜笑颜开。安多米达曾说她得找一个有钱人结婚,马尔福又恰好与她年纪相仿。但如果开学前双方家长就已经有了默契,那马尔福又有什么理由冒着被指控的风险讨好西格纳斯呢?马尔福无利不起早,而北冕庄园的西格纳斯,实在是他那代布莱克族人中最无权无势的一个。
西里斯立马怪腔怪调地反击:“怎么,马尔福现在倒成为香饽饽了不成?”
赫西不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姿态端庄的纳西莎一眼,暗暗想道:
也许马尔福真能算是香饽饽……跟你对比。
蒸汽列车在撞击铁轨的刺耳摩擦声音中停稳,布莱克们远远缀在队尾,等蜂拥而出的人群离开门口才慢悠悠出来,长袍没有一丝褶皱。他们手里拎着一样的魔法旅行箱,显得优雅又体面。
西格纳斯、阿尔法德和沃尔布加在出站口不远处望着他们。成年人们是直接幻影显形来的,因此不必更换麻瓜衣物。黑发灰眼、身材高大的阿尔法德没跟姐姐弟弟一起在原地等待,而是大步流星朝他们走来。他脸上轮廓深刻如刀劈斧砍,很有一种冷酷的英俊,短短几步就引来了站台上不少火热的视线。
“长高了,也瘦了,”他先是对赫西迅速端详一番,略微点头,语气笃定无比,却也不怎么热情。
紧接着,他用一个拥抱的动作,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搂到怀里。阿尔法德俯下身,用轻微的气声贴在西里斯耳边说道:
“沃尔布加还在气头上,你也压一压脾气。”
赫西感到胃里猛地一沉。这道声音击碎了环绕她身边的由虚构与抽象的贝壳。在真实的世界里,每个人各怀心思,每句话外都隐藏着另外的打算。消除了伦敦到苏格兰高地的距离后,沃尔布加的偏爱是否已被重新规划,学校里那些点头之交的斯莱特林朋友在校外会摆出如何态度……
这一切,她又得从头学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