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骆岩便一直让下人送饭来学堂,每次都叮嘱要多带些点心,林玉一开始也是一再推辞,后来见他执意要带,也就算了。只是既然吃了骆家的点心,少不得上课时候要对骆公子多些耐心。
不过骆岩确实天资过人,现在已经写得出一手工整的小楷,启蒙的诗文也都能流利背诵,林玉打算过些日子便开始讲论语、孟子了,只是算术仍是教不会,骆公子一看到算筹,不出一刻钟就睡倒在桌上。
“算术乃是基本,若以后骆公子打理府上开支,不懂算术怎么行?再说,以后若是去了户部、兵部,少不了要算钱粮物资,军费马匹,到时候你问谁去?”
骆岩刚迷糊一下就被抽了一戒尺,揉着手腕说道,“我以后来国子监嘛,我来了,提你做博士。”
林玉没有理会他,“再宽限你一日,若明日再交不上功课,我就要按律罚你了。”
所谓的“律”,也就是林玉定的规矩,自从那次罚跪之后,林玉怕体罚太过伤到骆公子自己不好交代,便改了惩罚的规矩,反正书房里只有他二人,林玉便时而罚他扎马步,时而罚他抄书,有时还罚他头上顶着几本书紧紧贴墙站着,书掉下来就要挨打,这是骆岩最怕的罚法,虽然看似平平无奇,实则站上一刻钟就会累的汗流浃背,两腿发抖,林玉生气了就会罚他贴墙顶书站半个时辰,自己则在旁边写他的策论文章。
“基础算术还要继续学一学,不过过几日可以开始学四书五经了。”林玉又说道,“学了四书五经,就该写文章了,骆公子可有字?不妨为自己起一个吧。”
骆岩想了想,“林先生给我起一个吧,我懒得费心思。”说罢对上林玉的眼神,忙笑着说,“我想想啊……林先生名玉,字怀瑾,我呢,单名一个岩,那我就叫崇山吧——正好我生得又高,像不像一座山?”
林玉想了想,觉得这个字倒也不错,甚至有几分意境,便赞许地点了点头,又说道,“只是骆公子名字里已有一个‘山’,字里又有两个‘山’,山字太多,恐前路非坦途也。”
骆岩笑起来,“林先生饱读诗书,难道也忌讳这些?古人云‘钟山之美,爰有玉华’,又云‘玉在山而草木润’,山多原没什么要紧的,山中有玉就行了。”
林玉听了知道他在调侃自己,便瞪了他一眼,“玉藏于石,外面自然是看不出的,不知道骆公子内里到底是玉呢,还是石呢。”
骆岩凑过去拉住林玉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道,“林先生若有兴趣,可以看看我心里到底是玉,还是石。”
两人朝夕相处了大半个月,骆岩在林玉面前也越发没大没小起来,林玉时常感觉到他在试探,但又有些不解。
他自然知道富家公子是荤素不忌的,在家就和那些丫头厮混,在外就寻花问柳,在学堂自然也和书童伴读不清不楚的。这也是为什么国子监不准书童伴读,怕的就是败坏学风。
骆岩若是有这爱好倒也不稀奇,只是他外有损友,内有娇童,为何偏偏总是对自己暧昧不清?
林玉比他大了七岁,又是他的先生,每每遇到骆岩出言试探,都只好假装不懂用其他话岔开,可是骆岩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慢慢从言语试探变成上下其手,让林玉好不头疼。
“胡闹。”林玉一把将他推开,掌心还留着骆岩胸口的温度,“再这样没大没小,就让你贴墙站着去。”
果然这招还是好用,骆岩立刻缩了回去,但眼睛仍在林玉脸上流连,“林先生何必这样拘束,虽然我是你的学生,但比你平时那些学生年纪都大些,你我年龄相仿,我只是想与林先生交个朋友……”
“我长你七岁,何来年纪相仿?京中与骆公子年龄相仿的公子、少爷想必不少,你若想交朋友,何不与二公子说,让他引荐一二?”
骆岩苦涩一笑,“林先生不知内情我也不怪你,我五岁就离了骆府,如今才回京不久,家里都拿我当外人,我回来时带的人被他们拆的拆换的换,只剩下秋月和小春还在身边,外头那些公子少爷,哪个不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我这样不受家里待见,他们如何肯与我结交?那些花天酒地的传闻不假,却也不过是些酒肉朋友罢了,都说我仗义疏财,只有我清楚,若不是这样,他们怎么会和我混在一起呢?可是曲终人散,一个能交心的都没有,林先生……”
他一抬头,竟然红了眼眶。林玉没料想骆岩放浪形骸之下还有这样的伤感,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骆岩似是自知失态,便低下头去。
“骆公子切莫伤怀,若是骆公子真心与林某结交,林某自当真心以对。都怪我之前听信那些坊间传闻,只当骆公子并看不起我这样的人,也不屑于与我结交……今日听了骆公子一番肺腑之言,才知道平日错怪了你,只是我偶尔责罚骆公子,并非对骆公子心怀不满,秉公办事而已,学堂之上不可不守规矩,但若是课下,承蒙骆公子不弃,林某愿为公子友人,为你排忧解难。”
许是被那双泪眼蒙了心,林玉想起自己从前种种拒绝之态,愧疚之意涌上心头。想他在外漂泊多年,快成人了才回到京城家中,只怕时时处处觉得自己是客,难免感到落寞吧。
“此话当真?林先生,你真的愿与我交朋友?”骆岩抬起头,一双眼睛仍是雾蒙蒙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林某平生也无多少好友,若得骆公子为友,岂非人生一大幸事?”
骆岩闻言喜色难掩,站起来拉住林玉的手紧紧握住。
“骆公子……握到手腕就可以了。”林玉感觉到握着他手腕的手还在慢慢伸进袖子里继续摸索,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骆岩笑嘻嘻地将手滑下来握着林玉的手腕,手指来回拨弄他手腕上凸出的那小块骨头。
“怀瑾,你还是太瘦了……”
“骆公子,林某答应和你交朋友,是亦师亦友,切莫忘了学堂里我还是师,课下才是友。”林玉只觉得着了这位公子哥的道,如今看他又像没事人一般了,方才泪眼朦胧的也不知道是谁。
“林先生……那,既然是朋友了,过几日是我的生辰,林先生能否赏脸一聚?”
林玉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没必要私交到如此地步,但又想到刚刚答应了要交朋友,又不好狠下心拒绝了。只好说,“若国子监无公事,林某一定赴约。”
骆岩很是开心,于是接下来的算术课都强打着精神听了大半,临走从怀中掏出请柬,颇为正式。
“林先生不用多心,就是三五好友聚一聚罢了。”骆岩说罢像林玉行了一礼离开了。林玉当时一冲动答应了下来,回去之后越想越后悔,先不说骆岩的“三五好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但肯定是非富即贵,林玉去了也是格格不入,再者说去贺生辰想必要带些贺礼,林玉也想不出自己能拿出什么配得上骆岩的贺礼,若是准备的差了,少不得要被人笑话,若是要好好准备,恐怕他几年的俸禄也不够花的。
林玉监舍那张薄床板上辗转反侧了一宿,始终觉得不妥,第二天便主动找到陈祭酒那里,陈祭酒每日早上都去国子监巡视一圈,之后一般都外出公干,见林玉特地在那里等他,倒有几分稀奇。
“怀瑾,今日来的这样早。”
“陈大人,下官忽然想起月末今年新入学的贡生应有一场考试,不知时间定了没有?”
陈祭酒每天公务繁忙已将此事忘到脑后,林玉一说他才想起来,“是了,月末就应考了,只是时间尚未确定,怀瑾是他们通识课的先生,有什么想法?”
“依下官看,不如就定在这月二十八日,此日恰逢壬申,乃阳干阳支之日,最适合考试。”
陈大人闻言很是高兴,没想到林玉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于是点点头道,“你去跟王司业说一声,就说是我的意思,这月二十八考试,教他安排下去准备考题。”
林玉答应着退下了,二十八日正是骆岩办生辰的日子,非是他扫兴,只是左思右想都不妥,只好出此下策。若是那天安排考试,便有理由留在国子监了,而自己在给骆岩上课的时候可以为他简单庆贺一下,亦不失礼。
到了二十八日,骆岩早上来学了书法、算术,便和林玉告了假,“林先生别忘了啊,我下午回去准备一下,傍晚来接你。”
林玉早有准备,便故作为难道,“骆公子,非林某薄您面子,只是陈大人那日忽然安排下来今日给新入学的那批贡生考试,恐怕我……”
骆岩愣了一下,“林先生何不早说?早知你今日有事,我就换个日子罢了。”
林玉有些无奈,“生辰岂能换日子?骆公子不必等我,若是早些结束我便过去了。”
骆岩怎会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林玉分明是不打算去了,于是脸上便有些不悦,林玉心中其实也有些愧疚,只是他自知身份不够,怎敢贸然赴宴。骆岩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下了课就闷闷不乐地走了,林玉本在后堂略备了酒菜,想在课后两人简单庆贺一下,但见他面色不喜便没有说出口。
骆岩走后林玉也怅然若失起来,难得有人拿他当朋友请他赴宴,他却谨小慎微地拒绝了,但他一个九品小学正,也无背景靠山,想必在那些王公贵族之中格格不入,到时候打的还是骆岩的脸。林玉想通了便不再纠结,拿着试卷去往讲堂准备考试。
行至讲堂,学生已规规矩矩坐在那里,林玉正要发卷忽然王司业走了进来,冲众学生喊道,“今日考试延期,日期另行通知,都回去自己温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