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裴模模糊糊醒来。
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庙里,应该是佛殿,顶上和檐下的彩绘五颜六色的,画的是菩提树和三宝图案,十分精美。
这种绘画方式应该是蛋彩。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地从她脑海里冒出来。
奇怪?她对绘画有研究吗?关裴愣愣地睁着眼睛,她想不太起来自己刚刚在做什么了,也想不太起来自己对蛋彩的印象来源于哪里了。
身下有方形方毯,藏蓝、米黄、木红的配色,缠枝莲与卍字纹交织在一起,毯子挺厚的,躺着也不觉得冷,她懒得动弹,又是睁着眼躺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天花板上的图绘都快印在视网膜上了,这才翻身慢慢地爬起来。
殿里只有她一个人,有些空荡,外面应该是黑夜,窗缝里没有光落进来,三盏酥油灯供奉在佛前,地上整齐地放着三个蒲团,旁边还有自取的香……好像有人来过了,三炷香插在佛前的香炉里,灰掉的部分落进碳里,头上三点若隐若现的红色火星,齐头并进,散发着与环境相符的幽然沉静气息。
太暖和了、太舒适了,这个气氛让关裴有点昏昏欲睡,可她又觉得还没到自己该睡的时间——她才刚刚醒过来呢!
关裴使劲掐了自己一下,迈开步子往佛像走去。
佛像非常高,当她仰头望去时,甚至有一种佛殿天花板被无限延伸了的错觉。
佛像身着红袍,双腿结跏趺坐,双手呈禅定印,面容是模糊的,不是看不清,而是那里什么都没有,本该是五官的地方被削平了,不知道是工匠特意那么处理的还是后期损坏了。
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佛像有三个头。
三面佛一般出现在藏传佛教里,分为横三世佛和竖三世佛,关裴对这个不太了解,她努力仰头看了会儿也没分辨出来区别,转身想离开这里。
门打不开来,像是被牢牢固定住了一样,窗户也一样。
她扒着缝往外望,什么也看不清。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有人把她关在这里了吗?既然出不去,关裴干脆回过身,盘着腿在蒲团上坐下来,冷静了下,她刚刚掐过自己了,说实话,还挺疼的,不是幻觉。
她感觉自己忘掉了点东西,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但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
三世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仰着头的她,很怪异,明明没有面部,但不仅仅是现在,刚才她在殿里行走的时候,也总感觉有道视线直勾勾地跟着自己。
整个庙里除了装饰一样的门窗以外没有其他出入口,大截的灰掉下来,淡淡的檀香气息弥漫着,香快要燃完了,关裴站起身,从旁边的盒子里取了三炷香,借着酥油灯的火点着了。
上香多半是有所求,但她一时之间脑袋空空——出去?在没把这里弄明白之前她也不想出去。
既然没什么想求的,关裴只是简单拜了三拜就把香插进了炉子里。
抬起头的时候,面前的景象变了。
佛像还是在那里,酥油灯静静地燃烧着,香也仍然竖在那里,只是旁边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扇门。
黑漆漆的一扇门,和整个佛殿的装饰都很不符合。
关裴走过去看了看,她记得这个位置刚刚应该是挂着一幅毛毡,现在却变成了通道,没有风,也没有灯光。
是机关吗?
她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忽然之间所有光线都消失了,身体比意识快一步,关裴猛地回头,目光不敢置信——身后一片空荡的漆黑,哪里还有刚才的佛殿!
怎么还带强买强卖的!她气得在原地跺脚。
早知道刚刚就薅一盏酥油灯走了!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这会儿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关裴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很多路了,但仍然看不到尽头。
从进来开始看没有拐过弯,这是一条笔直的路,不存在任何分叉口,谁家那么修暗道?她没忍住回头望了眼,前后都是一模一样的通道,要不是进来就朝着这个方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都走到这里了,沉没成本太高,回头不划算。
只能继续往下走。
渐渐的,她心里生出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和走夜路还不太一样,没有光,没有影子,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独行就像是走在古老沉默的宇宙之中,四周都是荒芜的时间,自我在这里迷失了。
但她不太害怕,只是觉得有点孤独。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黑暗也消失了,但她仍然在往前走,渐渐有光亮起来。
关裴停下了动作,她看见了一座古城。
一座被时间掩埋的古城。
*
通衢大道上,驼队如织,锦车如梭。
公主年仅七岁,皮肤是带着健康光泽的浅褐,鼻梁附近有点点雀斑,还未长开的五官已经透露出一些分明的轮廓,好动的大眼睛古灵精怪地转悠着。
她正趴在墙头上眼巴巴地往外张望,忽然短促地哎呀了一声,是手没力气了,眼看着就要仰头栽倒下去,快要跌落在地的时候,一只手捞住了她,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留着长胡子,穿的是白布麻衣。
赶来的仆人着急地喊了声:祭司大人!
祭司也是国师,窥天机,辅皇脉,通阴阳,最渊博的人才能担任这个职位,小公主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乃至纵横之术和武功韬略都是他教的。
祭司不太在意地摆摆手,把小公主放下来,又蹲下来,笑眯眯地问:想出去玩?
小公主眼珠转了一圈,脆生生道:有客自远方来,当褰裳起从之。
祭司大人……在仆人哭丧着脸的欲言又止里,男人大笑,没事,他一手把小公主拎了起来,说得无比顺口,回头王问起来,就说我带公主出门体恤民情去了!
可这个月第五次了啊!仆人欲哭无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祭司带着欢天喜地的小公主往外走了,他动作是慢悠悠的,但眨眼间就消失在城墙内。
这是个佛教盛行的时代,大街上随处可见宣扬佛法的僧侣,身披袈裟,但祭司不是,他黑发随意束了个髻,穿着和平民百姓别无二致的宽袖衣袍,闲适得别具一格,小公主好奇地问了一句。
祭司两眼一瞪:秃头多难看!
街上热闹非凡,小公主瞅上了卖羊焖饼的摊子,摊主在搅拌盛满羊肉的大锅,热气翻涌上来,香飘万里,她看得馋涎欲滴,知晓师父不会替她买,便把手腕上的玉跳脱摘下来,踮脚递过去,“我拿这个和你换可以吗?”
自从这任祭司上任以后,小公主常常溜出来玩,街坊邻居都认得她。
“这……”摊主露出为难的神色,“摊子小,怕是找不开。”
祭司敲了下她额头:“物不等价,不可。”
小公主只好把手镯带回去,翻遍浑身上下只摸出一块帕子,她抓着布料,想了想,看向旁边乌黑的木炭:“可以借用一下吗?”
摊主笑着点头,示意自便。
半晌,她把麻布铺开来递过去:“拿这个换可以吗?”
那上面是一副最简单的木炭画,是她前些日子在一户农家后院看见的场景,两只嘬食的小鸡憨态可掬,摊主看了心生喜爱,忍俊不禁,把画收起来,手脚麻利地取了个饼,夹上满到要铺出来的羊肉递给期待地眨着眼睛的小姑娘,叮嘱道:“小心烫啊。”
“谢谢!”小公主立刻抬起双手,笑靥如花地接过了,祭司带着她往街上走去,她低头咬着饼,好像在思考什么,走出几步,抬起头颇为认真地看向男人,“师父,我觉得我的画好像不值这个饼的价格。”
“无妨,他有所求,你有所需,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这就达成了一次交贸,”祭司摸了摸她头,“好吃吗?”
“好吃!”小公主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官道上往来的车队和驮着各种香料丝料的骆驼,“所以我们与大汉交好,也是因为我们有所求,他们有所需。”
“是这个道理,”祭司道。
他的目光悠悠地看向那些往来的汉人车队,又像是在看更远的地方,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又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
小公主早已把刚刚那点儿突如其来又不符合年纪的思虑抛之脑后了,她撒欢地往人头攒动的首饰铺子跑过去,那里正贩卖着这几日车队运过来的时兴货。
楼中传来悠悠乐声,调的是胡琴,解的是汉音。
鄯善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长安样。*
*
明媚善眸的女子轻盈旋身,纤长指尖拨动三弦琵琶,街边叫卖声不绝于缕,驼铃声阵阵,车轮辘轳滚过,在黄褐色的沙土上留下重叠深刻的痕迹,语言不通的人们手舞足蹈地做着交易。
千年前的热闹和眼前死气沉沉的鬼城重叠。
关裴走在古城里,恍惚中感觉自己经历了这座城的一生。
*陆游的《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写于公元1180年,此处仅为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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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