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安帝永初元年,朝廷正式下诏撤销西域都护府,召回驻守此处的屯垦兵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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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有海子,清明澈底,其水五色,四周多葭苇、柽柳、胡桐和白草,此时明蓝的湖水不复清澈,而是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的鲜红色,褐色干枯的韧枝随风折倒,轻柔地掩盖在血海断肢之上,像是一曲戚戚哀哀的悼歌。
风雨飘摇、随波逐流是小国的宿命。
公主立于楼墙之上。
战,还是逃?她在问自己。
这个问题有很多人都问过,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问过自己或者别人这个问题,即使他们已经无法再开口说话,带着铁锈味的风猎猎卷过血染的战旗,像是口口声声的质问。
公主凝视着染红的地面。
她记得的,那里本来坐着个编竹笼的老婆婆,白头银丝,笑眯眯的,九十九岁的高龄,大家都把她当成祥兆,路过都会问个好,小孩子也喜欢跑过去让她摸摸脑袋,像是能沾上点福气一样。
往东十几米,是家特别好吃的羊焖饼,她小时候不懂事,拿拙画换饼,后来愧疚地去补银子,店主死活不收,她只好说,就当预付的,若是银子没用完,我每次来你都给我一个饼吧。
一来二去,次次都要争辩到底欠不欠欠多少,可事到如今,谁欠谁是再也算不清了。
还有……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守城之战,血流漂杵。
画面变黑。
关裴睁开眼睛,她平躺在柔软的方毯上,久久无法自拔,很轻柔的,有什么液体从眼眶里慢慢流淌下来,她伸手一摸,摸到了满手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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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殿里飘着淡淡的檀香,佛像仍然稳坐高台,无悲无喜地注视着众生,关裴对着天花板流了很久的眼泪,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她用手背抹了把眼皮,抿着嘴爬起来。
刚刚进去的那扇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雪白的羊毛毡,毛毡一般很少用那么纯净的颜色,上面编织出来的是一盏灯,亮如白昼的一盏灯。
在它的旁边,本来挂着另一块毛毡的地方出现了另外一扇门。
关裴记不太清那块毛毡上的图案了,好像是很常见的佛教元素。
这是要挨个来?她看了眼佛前供奉的酥油灯,还是没有去拿,空着手走进了第二扇门。
这一次黑暗结束得非常快,关裴感觉自己只是眨了个眼的功夫,视线还没完全亮起来,耳边就传来熟悉的声音,每个字都不好好念,带着股拖泥带水的懒洋洋。
“醒了啊?”
关裴猛地坐起来,反而把那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仰喊了声我去,等了两秒钟,坐直身体,狐疑地看了看她:“怎么了?做噩梦了?”
“不……”她张了张嘴,又沉默下去。
奇怪,自己什么时候躺下来的。
“你没被解忧花熏傻吧?”对方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关裴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傻,还觉得——她好像认识眼前这个人,对,她是认识。
“小先生?”她试探性地喊了声。
对方随口嗯了一声,举着的手很执着地竖着个一,问她:“这是几?”
“……一,”关裴被迫回答了这个很傻的问题来证明自己没傻,她环视四周,看见自己躺在一个高台上,旁边还有七具平躺的尸体,顿时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了?”
“你不记得了?”莫关山面露诧异,紧接着表情严肃起来,“我们被沙海吞没,被移动的海子送到地下,你都不记得了?”
关裴很诚实地摇摇头,对方沉吟片刻,视线落到她身下,她撑着地面的手指动了动,摸到凹凸不平的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压着花了,连忙往旁边挪了一点。
又听对方道:“可能是鬼草的副作用,这玩意儿据《山海经》记载,有‘服之不忧’的功效,”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小声嘀咕了句,“连记忆都忘掉了,可不是服之不忧吗……你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自己做了个噩梦,”关裴慢慢地说,她还有点发愣,像是没从梦境里回过神来一样。
“说说看?”莫关山耸耸肩,语气轻松,“愿望说出来就实现不了了,噩梦也是这样的。”
是这样吗?可惜关裴只记得结局了:“我梦到死了很多人,血把土地都染成了红色。”
“那确实实现不了,”莫关山无奈地看着空旷的山壁,“这里除了我们以外一个大活人也没有。”
一种他特有的安慰方式,关裴浅浅地笑了下,也把视线投向四周,山腔静悄悄的,也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发生,那她一开始是为什么要躺下来呢?
对了,她细细地想着,是因为八卦当中的坤土空着,恰好少了一具女尸。
躺下来以后发生了什么?
她做了个梦。
不对,她记得自己在黑暗中前行,那是一种无法靠记忆来遗忘的、只能凭借本能去感觉的、刻骨铭心的安宁和孤寂,那是梦还没开始的事情,再往前一点,必须再往前一点。
忽然之间,更多的记忆像潮水一样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五颜六色的壁画,空无一人的庙宇,俯视众生的佛像……
“如果你被困在了一个佛殿里,”关裴脱口而出,对方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饶有兴致地把视线移过来,漆黑的眸子倒映着她的模样,她定了定心神,放稳声音继续问,“你会怎么做?”
“嗯?”莫关山挑了下眉,“具体一点?”
“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这个样子,关裴稍稍有些安心,一边凭感觉回忆一边慢慢说道,“门窗都打不开,佛殿里点了香,三炷香,三盏酥油灯,佛像有点奇怪,有三个头,但是都没有脸。”
莫关山耐心地听她说完,又问道:“还有吗?”
“在我之前好像有人来过,”关裴仔细回想了下,“香炉里有三炷快烧完的香。”
莫关山垂眼思考了会儿,指尖敲了两下地面,停下来。
他抬起眼,眼神清明:“打破规则试试看。”
打破……关裴一愣,看了他会儿,忽然笑出声来。
“真是的,”她用手背捂了下眼睛,仰了下头,轻轻地笑起来,感慨道,“真像你的回答啊。”
“只是像吗?”莫关山在问。
“是你会给出的回答,”关裴没有睁眼,唇角仍然微微翘着,不知道在笑什么。
“我发自内心地那么认为。”她愉快地说。
“很了解我啊,”黑暗里,莫关山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里,带着点儿散漫的笑意,“那猜猜看,我下一句会说什么?”
关裴:“打破它吧。”
莫关山:“打破它吧。”
话音落地的下一秒,世界轰然间四分五裂。
整个人像是漂浮在虚空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五感一点点地恢复,身下传来熟悉的柔软触感,关裴慢慢睁开眼睛,第三次看见绘着菩提树和三宝的壁画。
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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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扇门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吉祥如意莲花纹的毛毡,与此同时,右手边的墙上故技重施,又多出一扇黑漆漆的门。
失去的记忆在渐渐复苏,关裴等了会儿才爬起来,她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盘腿在中间的蒲团上坐下,手肘撑着膝盖,微微仰头和那道看不见的视线对视。
人最大的恐惧来源于未知,知道了那究竟是什么,也就觉得没那么神秘了。
事到如今,她也猜出来了,面前的这座佛像是藏传佛教里的纵三世佛,三面分别代表过去佛燃灯佛,现在佛释迦牟尼佛和未来佛弥勒佛。
第一扇出现的门代表过去,是这座古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第二扇门是现在,是她和莫关山进入此处以后发生的事情,关裴抬了下眼,把视线转向墙上的黑洞,那第三扇门……就是未来了。
未来啊,可以预知未来是一件多么有诱惑力的事情。
她深深地凝视了会儿,然后移开了视线。
打破规则。
什么是打破规则?
现在回头去想,这座佛殿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给她下暗示,三盏酥油灯、三个蒲团、三炷残香,以至于她在上香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选择了三这个数字。
也不能怪她嘛,关裴有点小恼火地想,一般上香都是三炷吧!
她不甘心地哼了一声,撑了把蒲团爬起来,走到佛前,轻巧地从旁边的小盒子里取了一炷香。
传统说法里,烧香拜佛、上坟磕头那都是有讲究的。简单来说,一三五七九,这些奇数为天数,也叫阳数;而二四六这些偶数,则是地数,又叫阴数。
神有神道,鬼有鬼道;神三鬼四,不可混淆。
酥油灯小小的一盏,但燃了那么久,里面的乳黄色固体仍然不增不减,即使把这里的香都点完,它也不会熄灭吧——或者说,在这个佛殿里,时间是永恒的。
只有一个存在永恒的地方,才可以同时拥有通往过去、现在和未来任何一个时间段的通行证。
这也意味着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
但外面的世界可不是。
所以她得尽快出去,要不然……小先生就要变成小老头啦!
关裴微微一笑。
她把第四根香稳稳地插进了香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