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国子监的宿舍都是三人共享一个院落。裴襄的院子只住了她一个,另外两间空着,她便将剩下的两间改成了诗社的会议室。偶尔诗社成员聊天聊晚了,有时也会直接歇在里面。
很快,各自散去的诗社成员都发现,自己的室友们不见了踪影。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裴襄的院子里。
杨樗说:“怎么回事,我们不过离开了几个时辰,国子监竟然一个人都没了?”
裴襄也很诧异:“倒也是奇了,咱们可是国子监最浪的一拨人,哪里能有什么大事,全监都知道了,单瞒着我们几个?”
“别不是什么精怪,把大家都给捉走了吧?”
“放屁,国子监那么多人,什么精怪有这个神通,刮一阵妖风全给卷跑的?”
此刻早已经宵禁了,整个国子监倾巢出动,此事处处透着诡异。
几个人立刻又分头探查了一圈,学生宿舍像是被人洗劫了一番,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裴襄又往后头助教和博士的宿舍跑去,谁料也是如此。她心头突突跳,思忖了一下,往国子监祭酒的院落飞奔而去。
祭酒所居住的院子距离其他普通助教博士和学生的宿舍很远,周围又种了不少竹林松柏,黑夜里,幽暗得如同冥府。
她走近,才发现祭酒的院落灯火通明,一点都没有半夜静谧的样子。
她立刻上前叩门大喊:“我是裴襄!”
很快便有人来开门,而门一开,大厅里的景象惊呆了裴襄。
只见近百助教博士,或坐或立,挤在不算开阔的客厅里。见裴襄来,立刻将她围起来,慌忙询问:“齐王可与你在一起?”
裴襄反应了半天才记起齐王是杨樗。他向来憎恶自己的皇室身份,从不许旁人以封号称之,裴襄都快忘了,他还是一个有一大片齐国封地的亲王。
她点点头,答道:“我们见国子监都空了,四散寻找,诸位助教既然在此处,那么其余人都去了哪里?”
几个助教相互看了一眼。
裴襄注意到,留在祭酒这里的助教和博士,都是些年过不惑的老迈者。年轻的,还有那些正当年的学生们,竟皆是不知去向。
几个助教似乎有口难言,这时候祭酒走了出来,挤出人群吩咐:“裴襄,你先去将齐王请来。”
祭酒和诗社几人关系匪浅,对他们而言,他更像是一个亲善的祖父,因此相处中,他往往直呼杨樗名讳,从不称他作“齐王”。裴襄敏锐地察觉出这一变化,她点了点头,和几个还算年轻的助教一起去寻找杨樗。
很快杨樗同几个诗社成员便被带回了祭酒的院落。
见到祭酒房中的情景,大家俱是一惊。几个人簇拥着杨樗上前。
只见祭酒的身旁坐着一个清瘦少年,他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模样,脑袋上缠了一圈厚厚的纱布,披着一件并不合身的国子监生员的外裳,显然不是他自己的。
杨樗觉得他有些眼熟,那少年率先将他认了出来,哭着扑过去:“齐王殿下!”
杨樗喝了酒,身上原本还热着,被他这么一扑,瞬间发散了开去,脊背上汗毛倒竖。他认出这是德阳殿的内侍。
小内侍说:“殿下,宫中发生了大事!圣人和淑妃娘娘进了德阳殿,让左右威卫将大内围了起来,各个宫门关闭派了重兵把守,圣人更是下诏,命左右骁卫的豹骑兵去捉拿卢大人和刘太师!”
信息量太大,杨樗懵逼的脑子还来不及运转,只听见了个“淑妃娘娘派人捉拿卢大人”。
他浑身一凛,立刻大声问道:“那现在德阳殿里还有谁?”
小内侍道:“奴婢出来的时候,只有圣人和淑妃,还有李相爷。身边服侍的,只有林大监和陆内监。”
裴襄他们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个情景,瞅着很是眼熟。半年前,太初宫里才刚刚来过这么一遭。不能说是极其相似吧,只能称作是一模一样。
大家的目光尽数聚焦在了杨樗的身上。
杨樗只觉得如芒在背。他都已经半年没回宫了,徐淑妃数次遣人来国子监找他,他都避而不见,写了无数诗篇来抒发苦闷。
他也不是没听过坊间对徐淑妃的纷纷议论。自幼,这个母亲便将他作为登顶权力之巅的云梯,从不顾忌他的感受,卢刘二人对他有半师之谊,她这么做,让他如何在国子监立身?
他问小内侍:“老八老九呢?”
八王九王是徐淑妃的两个幼子,杨樗同母弟弟。小内侍回答说:“奴婢出来的时候,德阳殿已经围起来了,不曾见过两位殿下。”
杨樗点点头,看向裴襄:“我得进宫一趟。”
裴襄等人一脸忧惧地看着他。祭酒说:“刘太师已经领着学生们往太初宫去了。他们准备死谏。”
杨樗道:“那我更不能蜗居在此。我……我是个殿下!”
废太子被处死后,他愈发不愿意承认自己殿下身份,对这个皇室头衔弃若敝履,无数次和诗社同好们提及,若他不是皇子,便在正平坊开个书局,过着一支笔,一壶酒,一句酸诗写一宿的悠闲日子。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我是皇子!”他坚定地说。
裴襄见他眼眶微红,她明白,身为皇子,杨樗此次进宫,不管结局如何,他泰半会被软禁起来,或许再也回不了国子监。
但她也知道,在座诸位,乃至已经在刘太师的带领下去太初宫的学生们,无一人比他更有责任。
她拍了拍杨樗的肩膀:“去吧。”
然后又转向小内侍,问道:“公公,你方才说,李相也在宫中?今日似乎李中郎也在值夜?”
小内侍点头:“李相也在德阳殿,李中郎则在明德门。”
裴襄的神色一暗:“这么说来,李家现在无人。”
她心生一计,她要去找李团团。
*
李团团是李尚书嫡女,李嶷的亲妹妹。
她长得珠圆玉润,一身雪肌玉骨,又精通音律,能歌善舞,未满及笄便名动神都,成为公认的第一美人。
而她的兄长,未及弱冠便官至金吾卫中郎将的李嶷,更是雄踞“神都未婚少女梦中情郎排行榜”榜首多年。
兄妹俩在神都可谓是风头无两。
这一切却在裴襄进入神都国子监之后发生了变化。
裴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河东裴氏旁支,摘得了国子监入科制考的第一名。入学后,新生相聚洛河游船,裴襄多喝了两盅,抄起一个鼙鼓,给大家表演了一段战舞。
当时花船上还有不少陪宴的花娘。可饶是那些阅人无数的花娘,也被裴襄的容颜身段所折服,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拜倒在了裴襄的革带长靿靴之下。很快,裴襄之美名遍传洛阳。
大家都说,李嶷虽然高大雄伟,却冷淡肃杀,不如裴襄精致风流。
大家还说,李团团纵使天生月貌花容,却过分柔弱,不似裴襄清朗蹁跹。
不止是神都少女想要嫁给裴襄为妻,神都的少年郎们,也有不少期待裴襄女装,更有甚者,询问裴襄家中是否还有姊妹,排着队想要求娶。
无奈裴襄表示,自己乃是独生子。少年们各个失魂落魄,但也有不想放弃的,直言裴襄是否愿意同他们结成龙阳伴侣。
裴襄不堪其扰,躲在国子监闭门不出,无数礼品情书还是源源不断地送进国子监,让同届的学生好不眼红。
李团团听说了这个事情,首先是极其不屑的。
她一向觉得,神都少女们的审美清奇,且总喜欢言过其实。
譬如她那个三拳打不出一个屁的兄长,一脸凶神恶煞,高得跟个穿云铁塔似的,嫁给他,是指望着将来屋顶漏了,不需要搬梯子修么?
而她本人,从小胖得跟个球似的,一身的肥肉,一个人能吃一整只烧鸡,整个儿糯叽叽如同一只糯米团子,爹娘还给她起名“团团”,伸出一只胳膊来,像是一截莲藕,半个骨节都看不见,也不知道那些瞎了眼的少年,怎就觉得她还雪肌玉骨的。
不过她也很是好奇,那个被传说一人艳压她兄妹俩的裴家子,究竟长了一副怎样的尊容?
莫非是,比她兄长还高一个头,一挥手就能掀了整个太初宫的瓦片,还是比她要胖三圈,走起路来地动山摇?
幸好,她家就住在正平坊,距离国子监不远,一日听闻他们诗社的成员又要去洛河游船,她急忙抄了个帷帽,带着一个侍女便冲出了门。
诗社一行七人,身高都很整齐,具是六尺左右,没有哪个特别突出的。李团团心想,那裴襄莫不是没去?
思忖间,她见到一个锦衣少年,一把搂过身旁另一个着天青色圆领袍,腰间皂色革带的少年。
着天青色袍服的少年似乎很不习惯这样亲密的举止,不动色地侧过身去,和锦衣少年拉开距离。
锦衣少年并不恼,而是大声地说:“裴三,你方才那首诗,真的是惊为天人!你可知,这几日有多少姊妹托我来,求你一副墨宝!”
天青色袍服的少年无所谓笑笑:“虚名而已。承蒙殿下和几位公主娘娘的厚爱了。”
被称作“殿下”的少年接着说:“你可知道,我的长嫂,太子妃娘娘,前几日也在打听你的消息,叫我长兄吃了好大一顿飞醋!”
天青色袍服的少年没料到自己竟然还能得已婚妇人的青睐,顿时有些惶恐:“这……这不好吧?”
那位“殿下”却凑近了道:“我阿娘,这两日也在旁敲侧击问我你的事情。啧,若是被我阿耶知道了……”
既然是殿下,那他的阿娘必然是位娘娘了,而那个阿耶……就只能是圣人了吧!
天青色袍服的少年显然震惊了一下,旋即正色道:“皮相而已,我从不以它为意。我来洛阳,是为了习得经史,将来报效朝廷的。”
“殿下”显然被少年那一番陈情所感动,立刻问道:“那么,你若能入朝为官,三省六部,你想去哪里?”
天青色袍服的少年不假思索,笃定地说:“大理寺!我立志遵《大律疏议》,平天下冤狱!”
“殿下”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听说,二十年前,你们河东裴氏,也曾出过一个大理寺卿。他当年才绝神都,与前朝燕悼王乃是国子监同窗,为先帝复位股肱之臣。”
天青色袍服的少年身形一滞,很快,他抿出一个如春风般温柔的笑意:“不错,正是我的……伯父。”
几个人便又开始八卦起那位曾誉满神都,却在盛年之时选择回家种地的裴卿来。
三言两语飘进李团团的耳朵,她很快明白过来,那个着天青色袍服的少年,便是所谓的“裴襄”。
她一直跟在几人的后面,只看清楚了裴襄一半的侧脸,但就只是那惊鸿一瞥,便让她那颗不可一世的芳心,停滞了瞬间。
而她雪白的皮肤也因为这一瞬的慌乱,迅速染上了一层暧昧的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