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徒弟出宫后,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卢放家住在何处。
他只是个内侍,净身之后便再没出过太初宫,此刻又已经是宵禁。
但幸好,由于宫中动乱,那些原本在街上巡警的金吾卫大部分都被召回了皇城,他沿着坊墙老鼠似的溜了几步,思及此前师父提过,国子监在正平坊。
国子监多士人,亲近卢放,他只能斗胆一试。
而左右骁卫的豹骑兵,起初并不知道卢放、刘仲举今日的去向,他们只是按照记录在案的地址去寻找,这恰好给了小徒弟时间,让他一路磕磕绊绊摸到了国子监。
此刻刘太师和国子监祭酒刚刚把脚擦干净。
夜已经深了,国子监外头突然一阵喧哗。起先祭酒以为是诗社的人回来了。
裴襄他们出去浪,祭酒其实都清楚,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们几个在国子监进学快五年了,祭酒还不知道他们的德性?
他甚至还挑眉瞥了刘太师一眼:“瞧,估计是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殿下他们回来了。”
刘太师却听着那动静不太对:“若是生员,回来便回来吧,何必喧哗成这样。若是叫你知道他们私自出监,岂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祭酒一想也是。那几个皮猴子确实成天出去游荡,却也乖乖地把痕迹都收拾干净,从没有让他这个祭酒下不来台过。
而外头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其他在国子监住宿的学生,宿舍区很快次第亮起灯来。
一个助教披着件氅衣,去开了门。
明日就是休沐,半夜被扰了清梦,他的面色很是差劲。
但来者着内侍服饰,面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祭酒可在?大事不好!”
助教冷眼看着他。既然是内侍,自然不可能是正平坊的人,可如今已经宵禁,他是从哪里进来的,还敢大半夜求见祭酒?
内侍扶着膝盖连连喘气,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真的是大事!请大人通传祭酒,宫里出大事了!”
这动静惹得几个监生都打着哈欠探出头来,见到来人身上的内侍服饰,各个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小内侍快哭出声来,他噗通一下就跪下了。
在内廷,他跪得多了,动作行云流水,脑袋啪叽一声磕在地上。
可那助教是士人,从小接受的是跪天地君亲的教育,哪里敢受这大活人的一拜?立刻避开了去。
小内侍跪着爬过来:“就算不通禀祭酒,也请大人务必转达,上将军卢大人、刘太师有难!奴婢实在是不知道该找谁了……大人请行行好……”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往地上磕头,很快身下便一片血迹。
助教吓得不行,和几个学生将他七手八脚搀扶起来,拽进国子监里。
而此刻祭酒和刘太师也到了。
见到刘太师,小内侍激动得腿都软了,挣扎地爬起来。他现在一脑袋的血,双眼都被染红了,面目狰狞到根本没法看。
他扑到刘太师的面前,说出了他在右骁卫见到的那封诏令:“大人,此刻豹骑兵已经往您府上去了!”
刘太师大骇:“捉拿我和卢大人?”
祭酒的面色也霎时惨白,思及他俩才刚讨论过的事情,一颗心立刻被吊了起来。
刘太师转身问监生们:“齐王可在?”
几个学生面面相觑。他们虽然是同窗,但并不熟稔,只知道明日休沐,诗社肯定有活动,齐王大抵和诗社的那些人在一起。
祭酒早知道那几个皮猴子不知道野哪里去了,便抓着刘太师问道:“仲举,如今该做何打算?”
刘仲举怒道:“贼妇人和阉狗欺人太甚!”
根据小内侍的描述,他早已推断出,定是徐淑妃和林哥奴挑唆圣人。他只恨没早一些把奏疏上呈,反而让那徐党抢占了先机。
几个在场的太学生闻言,更是怒火中烧。他们都是士人出身,在国子监以沐圣教,本就看不起林哥奴这些阉人。而李厚佺掌权之后,党同伐异,让士人在朝中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再是那徐氏,是前朝女帝的侄孙女,已经明晃晃地把“想效仿姑祖母称帝”写在脸上了,让国子监学生们更加不齿!
当时便有学生提议:“我们怎可坐以待毙!”
旋即,许多学生附和起来。
又有人说:“圣人退居德阳殿,身旁只有徐氏和林狗在侧,莫非是他们挟持了圣人,假传圣旨?”
大家都觉得有理。
几十名学生立刻躁动起来。
一人道:“禁军都是遵旨行事,可若圣旨有假,他们自不必照做。现在必须赶快通知卢大人,让他带羽林卫去解救圣人才行!”
另一人附和:“不错,按这位公公所言,如今圣人危矣!我们是天子门生,怎能独善其身,眼睁睁看着君父被奸佞裹挟!”
“刘太师,我们皆以你马首是瞻!”
刘仲举沉吟了一阵。面前的学生们,多是累世簪缨的士族之子,家族鼎盛,而他们本人,各个是意气风发、士气激昂的年纪,这叫他也回想起年轻时候,一头冲劲的自己。
他长叹一声:“天下苦徐党久矣——”
“太白金星犯房宿,此乃大凶之兆!吾等有志之士,岂能眼睁睁看着圣人被蒙蔽!此刻唯有清君侧——”
此言一出,众士激昂,很快,国子监的各个房间内,学生们纷纷拿起了自己的佩剑,准备入宫救驾。
刘太师一呼百应,很快召集了三百余人,他们坚信只要见到了圣人,定能将徐党恶行一一陈述。
更何况,豹骑兵很快就会到国子监,若不奋起反抗,又何谈文人风骨?
国子监群情愤怒。
但此刻毫不知自己被卷入漩涡的杨樗、裴襄等人,才刚结束上半场的宵夜,正勾肩搭背地往国子监走去。
走至一处坊墙,杨樗突然停了下来。
他抬头,神色一片迷茫。
裴襄见他落在后面,立刻转身过来,小声劝诫:“祖宗,你要做什么?”
杨樗看了裴襄一眼,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笑容:“裴三,你可对墙撒过尿?”
裴襄一脑袋雾水,她又不能坦白自己其实没有作案工具。
杨樗却道:“嘿嘿,我小时候,长兄带我去东宫墙上撒过!可刺激了!”
又听他提起废太子,裴襄脑子里一根弦立刻绷紧了。
而杨樗,却在此时撩了撩袍服,眼见着就要把作案工具给掏出来,还催促裴襄:“你陪我!”
裴襄大惊失色,立刻转过脸去,怒斥:“你可是个殿下!”
杨樗恶狠狠骂了一句:“你踏马再叫我一句殿下,我就滋你身上!”
一边骂着,一边传来了粗壮有力的水声。
裴襄背过身捂住脑袋,尽量不让拿水声进到自己的耳朵里去,杨樗抖了抖,根本没发现裴襄异样,反而大言不惭:“有一天,老子要尿遍太初宫!去他娘的——”
一边说着,一边要用脏手来拍裴襄的肩膀。裴襄赶紧躲远了,杨樗便一个踉跄摔在了另一位社员的身上。
裴襄知道,他这是醉得狠了。
毕竟,他和废太子的感情,很深。
废太子是圣人长子,母赵嫔早逝。由于大行皇后没有生育,因此圣人立了长子为东宫。
裴襄不知道废太子算不算的上合格的储君,但绝对算得上是个合格的兄长。
他对杨樗,以及其他几个异母弟妹都很温柔。但他也有顽劣的一面,就如杨樗所说,徐淑妃从小便教他做一个殿下,只有废太子,会教他做一个活生生的人。
听闻兄弟俩在东宫墙角撒尿的丰功伟绩,裴襄竟然恶心不出来,只觉得嘴里发苦。
其实杨樗为诗刊写的那些诗,她都是看过的,也出于好心规劝过杨樗。
但杨樗一意孤行,要将这些诗作刊印出去。
裴襄知道,对于废太子之死,他很自责。
可其实这件事上,他并没有错。
她拍了拍杨樗的肩膀。她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姊妹,只怕也体会不到杨樗的酸楚,更不知怎么安慰,便只能静静地看着他趴在社员的背上嚎啕大哭。
“长兄上次还说,要溜出来,同我一起撸‘稷下学宫’的串!他说他也想来国子监听制讲——”
“呜呜呜,刘太师,刘太师他曾是长兄的西席,我无颜见他!呜呜呜——”
几个社员围了一圈,俱是心疼地看向杨樗。
旁人或许会以为,齐王樗在废太子谋逆一案中占尽了便宜,竟还敢猫哭耗子。只有他们几个挚友知道,那个齐王樗殿下,已经死在了废太子谋逆一案之中,面前的,只是一个失去了兄长的可怜男孩儿罢了。
他们轮流安慰了一圈,因此在坊墙下又磨叽了一会儿,等到了国子监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方才的大戏。
他们浑然未觉,照例翻墙进了后院,直奔各自的寝室。但裴襄忽然发现,今夜的国子监,静得不像话。
明日休沐,虽然大多监生不似他们这般胆大包天,敢翻墙出去撸串,却也不会睡这么早。往常休沐日前一天,那些男生们高歌的高歌,谈玄的谈玄,骂助教的骂助教,今夜却像是大家都倾巢出动了似的。
裴襄一个人住独院,没有室友,是故没法打听情况。
但杨樗是和另外两个监生住一个院的。这两个监生能和殿下做室友,家里自然在朝中也是说得上话的。杨樗一回院子便发现,两人不见了。
然而他们的东西都还在,被窝还是热的,可见刚走不久。
他的酒在刚才一番哭嚎之后醒了大半,警觉地发现事情有异,立刻往裴襄的院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