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知吹了什么,打到窗户上,声音惊动了叶景羿,他这才回过神。他低头看手上的书,发现先前看了什么,竟全忘了,皱着眉往前又翻了几页。
好在隔壁终于消停,叶景羿终于能安静地看书。
玉婉正在作画,先生也给留了功课呢。
玉婉写字作画时,满娘几个都是不作声的,安静地做自己手上的事。一整个上午,玉婉都在书案前作画。雪莺给她添了两次茶,端了两次点心。
每当作画,玉婉便沉浸其中,几乎是不说话,午膳也是静悄悄的用完,一吃好,她就又回到书案前。
“雪莺姐姐,不劝姑娘歇会儿吗?”远梅贴着雪莺的耳朵小声问。
雪莺摇头:“不用劝,姑娘心里有数。”
“要一鼓作气画完?”远梅道。
“不一定,看画,有时候是一鼓作气画完,有时候只画部分,总之不去打扰姑娘。”雪莺道。
远梅十分仰慕地看着玉婉:“姑娘在作画时,人好像都不一样了。”
雪银颇为得意:“那是,琴棋书画里,姑娘的字画是最好,连洛先生都说姑娘有天赋。”
满娘朝她们看了一眼,两人闭嘴,继续手上的针线。
上午的喧闹过后,隔壁一整日都格外安静,安静得好似没人住。傍晚时分,风停雨止,叶景羿出门去甲板透气,他走到门口时,停了一步,没听到隔壁任何动静。
莫非还在作画?叶景羿心里想着,踏出房门,去船头的甲板。
叶景羿在船头待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觉得无趣便又回房去,他到门口,隔壁依然是静悄悄。
一整天,也不知她画了什么,画得如何。就她那跳脱性子,亏得能静下心来作一整天画。
玉婉终于画完最后一笔,搁下画笔后,她稍微退后两步,将整幅画看了一遍,浅笑着点点头,她自己很满意。玉婉上前两步回到桌前,她刚准备换笔题字,笔拿上手又搁下。
也不知道表哥的字如何,去请他来题字,也叫他瞧瞧自己的画。
“姑娘,你画好了!画得真好,真好看!”雪莺走过来,看过画后,立马高声夸赞。
叶景羿本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到隔壁聒噪侍女的声音,他睁开眼——画得真好?一个侍女也懂画得好不好?
叶景羿只听到两个侍女夸假表妹,没听到她自己的声音,还算她矜持,没有自夸一番。
隔壁忽地又安静下来,几息后,叶景羿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心头一突,猛地闭上眼,总觉得表妹要来寻他。
果不其然,门被敲响了。
小厮看了眼叶景羿,见他双目紧闭,就在犹豫的时候,闭着着眼的公子说话了。
“还不去开门。”
原来公子没睡着呀,小厮便去开门,见来者是表姑娘,小厮便对里头的叶景羿道:“公子,是表姑娘。”
“进来吧。”叶景羿说着,缓缓睁开眼,心里有些许别扭,他刚才为什么心突然一跳,还要将眼睛闭上。
玉婉进了门,走到软塌旁,冲叶景羿屈膝:“三表哥。”
叶景羿看她又是一个人来的,冷眼看她道:“下次不带侍女,不许到我这儿来了。”
玉婉原本笑盈盈的脸上,顿时带了些许委屈,瞥了叶景羿一眼:“哦!”
叶景羿将玉婉的委屈看在眼里,但他并没有绝对自己说错了、话重了,这话他说了不止一次,她仍我行我素,那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表妹有事吗?”叶景羿道。
玉婉忽视掉叶景羿刚才的话,脸上又挂起笑:“表哥,我今日作了福画,想请表哥题字,可好?”
叶景羿都好奇一整日了,当然要去看看。他故作不知,煞有其事道:“哦?表妹还会作画,你字不错,想来画也不差。”
“还请表哥品评指正。”玉婉笑道。
叶景羿看假表妹这神情,和当初复述侯府概况,让自己夸她时几乎一样,看样子是对自己画技很自信。才说她矜持呢,原来虽不自夸,却要等人夸。
“不敢当,表妹可是师出名门,我去观摩学习一番才是真。”叶景羿说着,抬脚离开。
玉婉觉得叶景羿阴阳怪气,不过她并不放心上,早晚他会知道,自己确实师出名门。到时候,看他怎么说。
叶景羿瞥了玉婉一眼,见她仍是得意自满神态,以为她没听懂自己的讥讽,一时倒有了戏弄傻子的挫败感。
两人到隔壁,叶景羿跟着玉婉,两人朝书案走。还没到书案跟前,叶景羿就先看到了书案上的画,他不禁瞳孔一缩,步子跨大了几分,到了书案边。
好画!叶景羿心里夸赞了一句。
画的是雨中春景,雨是最难画,玉婉的笔法却很娴熟,远处的山峦在雨雾中隐约可见,河岸边杨柳随风,和面上是一艘船,船头站着位穿蓑衣的少女,从仅露出的裙摆可以看出她的身份。
这是画得她自己吧,叶景羿看清细节后心道。
玉婉站在叶景羿身边,等叶景羿夸她。
“画得很好。”叶景羿由衷道,正如他自己先前所言,只要是真的好,他不会吝啬夸奖。
“真的嘛?好在哪呀!”玉婉笑盈盈地,显然觉得夸一句画得很好是不够的。
叶景羿看着画道:“表妹年纪不大,但技法却颇老练,勾、皴、点都恰到好处。”叶景羿边说,便指着画上用到他所说的技巧的部分,他接着边指边道,“墨也用得好,浓淡相宜。着色也好,河边杨柳野花相映成趣……我这么夸,表妹可满意了?”
玉婉眼睛笑弯,点头道:“满意,满意,但是表哥,你不觉得,我此处画得好吗?我还挺得意的呢!”她说着指向画中,船上的蓑衣人的裙摆。
叶景羿怎么会看不出呢,雨水打湿了裙摆,湿的裙摆沾在小腿上,风只能吹开一角,露出些许少女殷红的绣鞋……
这若是旁人所画,所画之人不是女子,更不是沈玉婉,那他定然会夸赞一番细致入微,平实自然。但这显然是沈玉婉画的自己,又当着她的面,叶景羿只能忽视。
偏偏这个人,这个不知谦虚矜持为何物之人,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指出来,还要他点评!哪有正经人家的姑娘,叫男子点评自己的画像,还是裙摆和绣鞋……
叶景羿转头冷眼看沈玉婉,此人原来是个精致的草包,内里竟如此不知羞耻,白瞎了一手好字好画!
玉婉有些糊涂了,叶景羿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变了脸,刚才还在一直夸她呢。
“表哥?”
“虚浮之作,徒有其表!”叶景撂下八个字,抬腿就走,把玉婉愣在原地好久。
直到叶景羿出了门,玉婉才回过神,呆愣愣地问身边的雪莺:“他,他怎么了?”
雪莺一脸愤怒:“他瞎了!”什么破表公子,竟然说姑娘的画不好,连先生都说姑娘画得好,假以时日,成为书画大家也说不定呢!
远梅也在旁小声帮腔:“没错!”
玉婉看看自己的画,皱着小脸,嘀咕道:“虚浮之作,徒有其表?虚浮之多,徒有其表……”
“姑娘,你别理他,我瞧他是睁眼瞎。”雪莺越想越气,她见不得别人说她们姑娘不好。
“你小点声。”满娘在旁道,两间屋子挨着,她们说话隔壁能听见。
叶景羿自然听到雪莺骂他了,他不会和雪莺一个侍女计较,只觉得沈玉婉和京城某些女子一样,心术不正,难怪上次要往他怀里钻;每次去他那又总是一个人,定是存了那心思!
“他是不是害羞了啊?”玉婉暗自嘀咕,他看出画中之人是她,然后害羞了?不然怎么解释,前面一直夸她,叫他点评蓑衣人,他就突然就冷脸走了呢?
君子确实不应对女子评头论足,但这是画,又不是真人……
玉婉是真的觉得自己那儿画得极好,裙摆沾水贴在腿上,那湿润的衣褶很难画的!
他真是瞎了,不过不是眼瞎,是心瞎!
“满娘,您觉得他至于么?”玉婉见满娘走过来,问她。
满娘早就看过画,道:“姑娘是不是叫公子评画中人了。”
“嗯。”玉婉道,“我觉得我画中的人,才是画得最好的。”
满娘看看画,又看看玉婉:“姑娘看的是画,想的也是画,公子看到的是画,想到是人,是姑娘本人。”
“满娘也觉得我邀他点评画中之人不妥么?”玉婉道。
满娘道:“他不了解姑娘,恐怕会想岔了。”
“还真成我的不是了。”玉婉叹了一声,心里却并不当真这样想。
“姑娘没错!”雪莺在旁大声道,“姑娘给他看画,他自己乱想,是他心里有鬼!姑娘坦坦荡荡,他……”
满娘一把上前把雪莺的嘴给捂住,不让她继续说。
满娘和玉婉说话的声音轻,叶景羿没听到,雪莺这一嗓子,他全听到了。叶景羿顿时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活了十七年,头一次被人说心里有鬼!还有那没说出口的,还不知是什么难听的话。这对主仆真是好得很!
“你满嘴胡说什么!”满娘压低嗓子责问雪莺。
雪莺还一脸不服气:“谁都不能说姑娘不好!”